蘇錄說完後,堂屋衆人呆若木雞,只有火塘子不斷髮出噼啪聲。
“咋,你們也都耳背了?”還是老太太打破了安靜道。
“娘,差不多吧?”蘇有才一臉震撼道:“兒啊,這不說人話的本事,你是跟誰學的?”
“別管那些,就說聽起來深不深奧吧?”蘇錄當然不更告訴他,這是後世的江湖黑話。
“深奧深奧。”大伯心服口服道:“聽完就覺得自己不配……我懂個屁,也配摻合甜水記?”
“確實!”老闆娘摩拳擦掌道:“我就這麼跟馬千戶說,讓他不敢摻合!”
“還是得稍微收收味,萬一說到一半,讓人家攆出來就不好了。”蘇錄提醒她道。
“放心,我記不了那麼清。”老闆娘開心笑道:“果然有兒就是好啊,回頭娘給你買好吃的。”
“我要不費牙的。”蘇錄馬上告退道:“你們慢慢商量,我得趕緊做作業去了。”
說完也屁股着火似的跑回屋去了。
“我怎麼感覺這孩子讀書浪費了?”大伯看着他的背影,摸着下巴道:“簡直就是個點子王。”
“大哥此言差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聰明的腦瓜不讀書才叫浪費呢。”蘇有才趕緊糾正道。
“是啊,生意做再大有什麼用?”老闆娘深以爲然道:“一個千戶、一個知縣就可以讓你家破人亡,雞飛蛋打。”
“我說笑的,我還能不知道這個嗎?”大伯訕訕一笑,又問道:“那該給馬千戶多少合適?”
這事兒老闆娘就不需要人幫着拿主意了,她早有計較道:“妾身以爲,兩成比較合適。既不會讓他覺得‘甜水記’是自己的買賣,也不至於讓他完全不出力。”
“是這個理兒。”蘇家兄弟也私下合計過,大伯便道:“股份不能讓你全出,咱們各出一成吧。”
“不,我們都出各自股份的兩成,我出一成六,剩下的你們出。”老闆娘卻搖頭道。
“這樣我們太佔便宜了。”蘇有才也搖頭道:“還是多出點才公平。”
“就這麼定了!”老闆娘卻堅持己見道:“不然你們股份太少了,我怕你們不出力。”
說着目光灼灼地盯着蘇有才道:“二哥,反正我就賴上你,還有大哥了。”
“哎,妹子咱不已經是一家人了麼。”蘇有才溫聲。
溫暖的火光映得兩人臉色通紅,還在牆上投出了一對清晰的人影兒。
那面牆上,還貼着小叔結婚時的大紅囍字呢。
大伯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裡,而應該在樓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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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錄回房間,馬上點起油燈,進入學習狀態。
他剛纔沒有說假話。眼下這情形,哪怕他耗費全部精力讀書,還不一定能留在書院,哪敢再分心其它?
必須得拿出去年備考時,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狀態來……
好在開學第一天,先生留的作業不多,兩篇臨帖,加今日所學經書和朱注的背誦而已。
蘇錄半個時辰就全都搞定,便趕緊拿出那本《論學繩尺》,如飢似渴地翻閱起來。
正如張先生所言,這是一本宋人專爲舉子應試編寫的一套文章理論著作。全書共十卷,蘇錄手裡是第一卷《論訣》,詳細講解了八股文的破題、承題、起講、入手等程式……
後面還附有程文幾十篇,但大都是宋儒的。只有少量是今人重編時加入的。
蘇錄便先細看‘破題’一篇,只見‘破’乃解開、分析之意。‘破題’就是文章開篇先把題義點明的意思。
八股文破題,規矩是隻用兩句。有的文章好似是三四句破題,但多半是長句中有略頓處,實則還是兩句。
這兩句作用是概括題義、解釋題義,但又不能直說題義。
概括不全叫‘漏題’,直說題義,叫做‘罵題’,都算犯規。
‘漏題’好理解。蘇錄理解‘罵題’的意思是,好比我這人胖,但你只能說我‘富態’或者‘風阻大’。要是直說我肥,那就是罵人了……
此外亦不可‘侵上犯下’,語涉上文謂之‘侵上’;語犯下文謂之‘犯下’。
好了,這就是破題的所有規則了。去大破特破吧少年!
纔怪呢!這只是規則而已,跟下筆破題完全是兩碼事。
就好比我學會了籃球規則,不代表我會打籃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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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總算是功不唐捐,蘇錄認真預習了這部分內容。至少第二天下午,先生開教破題時,不至於兩眼一抹黑了……
張先生還是端坐於講桌後,用跟上午截然相反的語調,緩緩講說道:
“破題就像做謎。破題兩句即是謎面,所破題目即是謎底。”
“凡作破題,最要扼題之旨,肖題之神,期於渾括,精確不移。”
先生講話,總是半文不白,好在蘇錄經過這段時間的古文訓練,已經能聽明白先生的意思。
先生接着道:“破題要破得好,‘認題’是基礎。題中精神血脈處,學者須先認得明白,了悉心中,方可下筆,然後句句字字,洞中骨理。”
“破題之法有明破、暗破、順破、逆破、正破、反破、分破、對破等二十餘種。至於哪一種最合適,自然是爛熟於胸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說罷,便一一講解道:
“比如正破,就是用肯定題目的形式去破;反破,則是以否定題目來反證題目的正確。比如對於‘人不知而不慍’,講如果‘不慍則如何善之’,便是正破。講如果‘慍則如何不善’,就是反破……”
蘇錄這回聽懂了,心說這不就是上輩子學的‘正反對比論證’嗎?難道我當年《申論》寫作的本事還能用上?
“明破,就是用清晰直白的語言,直接闡明題目之道理。‘暗破’則相反,是通過用典、隱喻或暗示,將題旨藏於文字背後,間接揭示題目義理。”便聽先生接着道。
蘇錄又一聽,好傢伙,舉例論證法和比喻論證法又出來了……
難不成這八股文跟申論是一個門兒裡的?
不過他無從考證也無暇考證,趕忙全神貫注聽下去。結果發現這些破題之法,大都能從申論的諸般論證法中找到對應。
就算沒有直接對應,他也不難理解。一下午的制藝課程,蘇錄居然全聽懂了……
原來自己不是完全零基礎呀,曾接受過的教育一直在支撐着自己啊!
蘇錄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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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張先生如昨日般出了道題——‘知止而後有定’,命學生用正反、明暗四種破法寫八句。
又囑咐牛馬齋長馬千里,收齊後送給自己,便到隔壁備課耳房去了。
學生們趕緊打開作業冊,認真答題。
蘇錄又開始撓頭了。明白怎麼破題,還遠遠不到能破好題的地步。
世上事總是知易行難啊……
但他這回好歹能硬着頭皮破一破了。一番絞盡腦汁,總算是按要求憋出來了。別看這短短几行字,卻竭盡了他的全力,最後一個才交作業。
馬齋長也是好脾氣,一直耐心等着他。蘇錄說聲抱歉,把作業冊交到馬千里桌上。
程家那幾個貨卻憋着勁兒呢。他們昨天被蘇錄擠兌的肝兒疼,今天怎麼也得把場子找回來!
三人已經打聽到了,昨天蘇錄被先生留堂,是因爲交了白卷。那麼簡單的破題都不會做,說明他的確對制藝一竅不通。
那今天這明顯上了難度的課堂作業,他能答出來就見鬼了。
蘇錄剛轉身返座,麻子臉程萬範便拿起他作業冊,拿腔拿調道:“看孫山同學推敲如此用心,我們來拜讀一下大作!”
“你們不要再這樣叫蘇同學了。”馬齋長皺眉道:“彼此要互相稱呼同窗。”
“好好,那我們就拜讀下大蘇同學的大作。”程萬範‘從善如流’道。
馬齋長這就不好阻攔了,因爲學堂裡寫了文章,就是要互相交流、互相評價的。好的文章還會被當做範文,當堂朗誦。
當然,程萬範是存心讓蘇錄出醜……
“你們!”蘇淡和李奇宇拍案而起,管什麼規矩不規矩,哪能讓兄弟受辱?
蘇錄卻拉住兩人,雲淡風輕道:“讓他們念去吧。寫出來就是給別人看的,被取笑只能怪我學藝不精。”
馬千里和一衆看熱鬧的同學,聞言不禁望向蘇錄,心說此人雖爲學不行,但還有點君子之風呢。
程家兄弟可不管這那的,程萬範便開始拖着長腔念道:
“先看看大蘇同學的正破——‘止者,所當止之地,知止乃心定之基也。’”
程萬堂和成萬舟便迫不及待起鬨道:“哈哈哈,果然狗屁不通……”
“不通嗎?”同窗們聽了卻奇怪道:“語出朱注,解釋的就是‘知止而後有定’,這不是很規矩的正破嗎?”
“中規中矩吧……”哪怕同屬‘壬舍七子’的四位舍友,也不好附和三萬。他們是讀書明理的學子,不是顛倒黑白的街頭混混。
程家兄弟也反應過來,原來人家蘇錄做對了。程萬舟忙訕訕道:“剛纔沒聽清。”
程萬堂咳嗽一聲道:“正破太簡單了,下一個。”
“反破之——‘不知止也,心亂之由也。’”程萬範便皺眉念道。
“這個也沒毛病!”同窗們不禁讚道:“朱注‘僭禮越分,不知止也’,此不止則心亂之由也。”
“我就是這麼破的。”這時,一個叫林之鴻的同窗道。他是班上的第一名,入學考試的第二名……當然是正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