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語文課上,爲了豐富學生們的作文素材,呂老師曾經給大家講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相傳很久以前,在古代阿拉伯的海島上,有一位國王叫山魯亞爾,他生性殘暴嫉妒,因王后行爲不端,將其殺死,此後每日娶一名少女,翌日晨即將其殺掉,以示報復。宰相的女兒山魯佐德爲拯救無辜的女子,自願嫁給國王。山魯佐德用講故事方法吸引國王,每夜講到最精彩處,天剛好亮了。國王因愛聽故事而不忍殺她,允許她下一夜繼續講。她的故事一個比一個精彩,一直講到第一千零一夜,終於感動了國王,決定不但不殺她,還與她白首偕老,並將這些故事記錄下來,永遠保存。於是,便有了《一千零一夜》這本書。
這些故事,趙子夏這代孩子從小就開始聽,已經是耳熟能詳,而夏曉荷卻是平生第一次聽說《一千零一夜》這本書,她的童年錯過了這樣的文學浸潤和人生啓蒙,後來只在英語課文中有零星的接觸。她覺得,她與呂濛初的結合,好像每天都在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他們共同經歷的高三2班,那分別18年各自的人生經歷。兩個都酷愛文學的人走到一起,這些經歷集納起來,足可以寫好幾本大書。
夏曉荷放下手機,凝神望向窗外。黃昏時分,夕陽西下,倦鳥歸巢,城市安靜而祥和。忽然,她看到樓下她與呂老師前天晚上坐過的石桌石凳旁,一個穿白色夾克微胖的身影出現在那裡,不是呂濛初又是誰!她的心狂跳不已,臉頰發熱滾燙,她與這樣的羞赧已經疏離了許多年。
可她畢竟是曾經滄海之人,很快就將心緒平靜下來,洗了把臉,簡單擦了點護膚霜,用梳子攏了攏短髮。剛剛做完這一切,手機就響了。
壓抑住激動的心,等待鈴聲響過三通,夏曉荷才按下接聽鍵,煞有介事地說了聲“喂”。
“我是呂濛初,有空嗎?可以出來坐一坐嗎?”
“我,好呀,您在哪裡?”夏曉荷對這種明知故問的話自己都覺得好笑。
“我就在你家樓下。“
“好吧,稍等會兒,我套件衣服。“
夏曉荷打開自己的衣櫃,拿起連衣裙,比了比,又放回去。拿了條百褶長裙,想了想,又放回去。最後穿上了去年工會打乒乓球發的那套李寧牌運動裝,黑色褲子淺粉色半袖上衣。站在穿衣鏡前轉了一圈,如果不細端詳面容上的風塵,還是個18歲的少女。
“媽,我出去一趟,晚飯不在家吃了。“夏曉荷邊開門邊說。
“如果像前天那麼晚,不回來也行啊!”母親連忙從屋裡追出來叮囑道。
呂濛初看到夏曉荷走出樓門的那一刻,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18年前,走向他的是那個言語不多卻心懷錦繡的女學生。
夕陽下,老人們正在專心致志地下棋,沒有人注意到這二人的來去,五樓上的一雙眼睛目送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化肥廠小區。
光天化日之下並肩而行,他們一時找不到話題,最後還是夏曉荷打破了沉寂:“呂老師,還沒吃晚飯吧?咱到上島咖啡坐一坐,隨便點些東西吃好嗎?“
上島咖啡這樣的場所不在呂濛初的生活辭典裡,可是,他自己一時又想不出更好的去處,只能隨夏曉荷走進去。
包間很小,燈光柔和昏暗,是一個情侶幽會的絕好氛圍。可是他們,一對久別重逢的師生,兩顆經受過生活磨礪破碎不堪的心,能在這裡找到溫暖與慰藉嗎?
夏曉荷拿過菜單,點了一份意大利茄汁肉醬面,一份紅燒牛肉麪,一份黑胡椒牛排,一份田園蔬菜沙拉,兩杯手衝美式咖啡。
呂老師笑道:“來這裡,我可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希望別鬧出笑話纔好。”
“怎麼會?您當年可是文藝青年,那麼浪漫,難道沒帶師母和女兒喝過咖啡?
“我和佟佳惠,好時光沒有幾年。剛結婚那幾年,忙工作,忙孩子,孩子剛剛大一點,我又離開教學崗位辦三產,起步是很艱難的,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的,陪家人的時間真的很少。再說,我年輕那會兒還沒有這個咖啡店呢。”
夏曉荷說也是的,鳳凰城這幾年變化挺大的。
正說着,服務員端上了餐食和咖啡,禮貌性地說了聲“先生女士請慢用“,就退了出去,隨手關上包間的房門。此時此地,是屬於呂濛初和夏曉荷的時空。
夏曉荷將意大利茄汁肉醬面推到呂濛初面前,笑道:“您接觸並接受西餐,就從這份意麪開始吧。“又將黑胡椒牛排和田園蔬菜沙拉擺在中間,拿起餐刀和叉子認真地切割牛排,將切好的小塊兒放進呂濛初面前的盤中。
呂濛初用溫柔的目光看夏曉荷忙活着,並不動刀叉。
“呂老師,我是請您來吃飯,可不是來當看客的,趕緊吃啊!“邊說,邊自己帶頭先用叉子吃起面來。
從週五晚上師生聚會那頓飯到現在,夏曉荷爲情事所擾,一直食慾欠佳。現在,她心心念唸的人就坐在對面,那樣的溫暖、真實,她堅信她所有的難題在老師面前都不是問題。夏曉荷忽然有了飢餓的感覺,一碗麪很快就吃光了。
呂濛初又把自己面前那碗意麪推到她面前。夏曉荷笑道:“吃飽啦!那一碗麪的任務得由您自己來完成。不會等我問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吧?“
“老則老矣,然餐飯還是照吃的。不瞞你說,出來之前,我已經吃過一碗炸醬麪,這盤,是第二份了。這盤面,我倆一家一半,也算是共克時艱,當否?“
夏曉荷拿過呂老師面前的叉子,象徵性地挑幾根麪條到自己碗裡,笑道:“您不用着急,慢慢吃。小時候我媽總說,邁個門檻還吃上一碗呢,何況您還走了這麼遠的路。“
“夏曉荷我發現你比上學的時候變得調皮了,令堂的話,應訪是說孩童吧?“
兩個人都笑起來。18年不見,師生之間的談話竟是這樣的輕鬆自在毫無違和感。因爲這18年,他們心裡還都裝着對方,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吃罷晚飯,夏曉荷拉開提包準備買單,呂濛初忙制止她,說:“雖然吃西餐我不在行,但男士買單這點兒規矩我還是懂的。”
離開上島咖啡館,天已經黑下來,寶藍色的天空綴着幾顆星星。二人不約而同地向鳳凰城高中的方向走去。
新一屆高三學生已經開學了,從食堂吃過晚飯的學生三個一羣兩個一夥陸續向教學樓走去,教學樓的三樓燈光明亮,與18年前一模一樣。夏曉荷發現,這些孩子比他們讀高三的時候普遍個頭要高一些。
二人在操場邊上紫藤長廊裡的水泥凳上坐下來,欣賞着校園夜色的動與靜。
“老師,其實是個很好的職業,接觸的是一批又一批孩子,自己就永遠也不會老。呂老師,您課教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去辦三產啊?“
“你們畢業後,我又從高一到高三帶了一屆學生。高考成績也相當不錯。後來,佟校長退了,副校長侯國清升任爲校長。那時候,全社會都興起辦三產,各單位都把圍牆打開,建門市房。我們學校門口不是有個食雜店麼,侯校長就試圖將它擴大一下,辦一家餐館,服務對象主要是學生及來學校探望孩子的家長。我當時也猶豫,可是侯校長說,學校這幾年分來的畢業生都是本科學歷,你呂濛初雖然課教得好,但學歷這個硬槓槓還是限制你職稱晉級。不如趁現在政策好,自己又年輕,下海經商練練游泳,如果成功了最好,即便失敗了,也還有學校給你兜底。我一聽校長都這麼說了,再戀在教學一線也沒意思了,索性就下海試試水。
“學府酒樓,傾注了我太多的心血,不比帶你們這屆畢業生輕鬆。我要面對工商、稅務、食品監管等多個部門的各種檢查,哪個穿制服的上門都要陪喝酒。當然,他們檢查的時候穿制服,喝酒的時候則穿便裝。過年過節,飯店要備出禮品,我得帶着人給那些把握學府灑樓命門的人挨家送去。我這啤酒肚,就是從那時起喝出來的。你看哪個吃粉筆灰的長成我這樣的肚子?
”酒樓有了效益,老師們也多了獎金,我用一己的犧牲和奉獻換來了全校老師的福利,自我感覺還挺崇高的。可是後來,教育局下令學校要專注於教學,不許辦三產,學府酒樓不得不對外承包。我辛辛苦苦創下的這番基業,就這樣拱手讓給了別人。後來才聽說,承包者是侯校長的小舅子。侯校長倒是履行了當初的承諾,讓我回到了教師隊伍中。可是,已經扔了10年的教學工作怎麼能再撿起來呀!我只得去後勤科工作。侯校長還算講義氣,提拔我爲後勤科科長。後勤科,最大的任務還是辦好學生和老師的食堂。看來,我這輩子是跟吃結下不解之緣了。你的呂老師,已經不是當初你們的班主任、語文老師,而是個十足的‘吃貨’。這樣一個酒囊飯袋,居然斗膽要幫大名鼎鼎的夏主任撐起一片天,是不是有點自不量力啊?“
教學樓射出的微弱燈光反射出呂濛初炯炯的目光,這目光望向夏曉荷,等待她的回答。
“呂老師,請不要這樣自黑好不好?我記得當時還是你告訴我的,要自信,不要自卑,怎麼現在反過來倒要我來教訓起你來了?我有什麼大名鼎鼎,不過是努力加上那麼一點點運氣,在社會上稍微有個立足之地而已。那些年我經受的苦難,說起來可全是眼淚啊!“
這時候,三樓教學樓的燈漸次熄滅,學生們晚自習已經結束,呂濛初和夏曉荷也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