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方仲永與曾氏兄弟告別。
方仲永婉言謝絕了曾曄同行的好意——怕自己經受不住糖衣炮彈的轟炸,安慰有些不捨的曾鞏道:“子固何必做那小女兒姿態,你我雖暫時分別,也不過就是三五天的事兒。無須傷感,待我們在臨川相遇,再看二位兄長於詩詞一道上可有進益。”
曾曄笑道:“我輩豈是蓬蒿人,定不能讓方賢弟輕看了。就此別過!”
因撫州並無直接管轄的地域,其州府治所就設在臨川縣城。也就是說,臨川縣城裡既有縣衙,亦有州府衙門。與金溪知縣相比的話,臨川知縣的心裡一定是嗶了狗的。因爲在金溪縣,知縣大人就是最大的官員,可以誰都不尿。臨川知縣就沒有這麼好命了,知州、通判、推官、參軍等等官員,或是職務級別高於你,或是實權大於你,你敢懟哪個?分分鐘讓你下不了臺,或者直接讓你下臺了。是以有人總結道: 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
扯遠了,總之因爲臨川是附郭縣,所以撫州的州試實際上是要在臨川縣城考的。
兩天後,方仲永來到臨川縣城,時間也不過是四月十二。離開考還有七八天,時間實在是非常充裕的,就起了遊覽一番的興致。
要說這臨川縣,倒還真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
先說人傑,晏殊、晏幾道父子稱霸北宋詞壇,即便比起蘇軾那個妖孽也不遑多讓,還有王安石那貨也是光耀千古,明朝的“東方的莎士比亞”湯顯祖也是臨川人。
再說地靈,後世撫州多有名勝,但其中的撫州名人雕塑園、王安石紀念館、湯顯祖紀念館、汝水森林公園、擬峴臺等還未興建,夢湖還是個洪災氾濫的爛泥坑。金山寺(不是鎮江那個)、開元寺(今名正覺寺)倒是已經修建了。
只是方仲永自見了寶來天君後,覺得最近不宜參禪修道,遊覽寺廟暫不在行程之內。晏殊的故居倒是可以去看看,只是晏參知政事還沒有“故”去,貿貿然去人家家裡去瞻仰,實在是作的一手好死。
上街逛逛吧,也算是倒個時差(?)。不曾想,這一逛居然逛出了一樁公案來。
四月十三,方仲永沒看黃曆。如果他看了,一定會發現上面寫着:忌出行逛街,宜沐浴齋戒。
方仲永在街頭閒逛,偶見一間書鋪,甚喜。以爲店內必有歷屆應試時文集子——類似於後世的滿分作文集——出售,便進去瞧瞧。若是有近年的時文集子,也好做爲參考。
剛進店門,方仲永就被一人深深地吸引住了。
那黝黑的皮膚,那狂放的神情,那酸爽的味道,不是王安石又是哪個?方仲永實在是不願意看到這貨,正要轉身離去,王安石已是打起了招呼:“哎呀,這不是金溪案首方神童嗎?”
還是那欠揍的強調,只是更多了幾分尖酸刻薄。
方仲永拱手一禮道:“本想買些時文看看,既然王兄在此,在下就先退避三舍了。”
“哪裡走?”一個女聲和一個男聲二重唱。
方仲永火了,你想咋的,抓賊呢?還有人伴唱,我呸!
那王安石咄咄逼人:“你既是我舅父的弟子,爲何到了臨川不去我家拜見?”
方仲永傲然答道:“我是吳先生的弟子,不是你家的弟子,更不是你家的奴才。用的着去拜見你嗎?若是吳先生或是令尊在此,自當前往拜見。你個小屁孩,還是算了吧!”
那個“女聲伴唱”說話了:“真是傳言不虛,真是個狂妄無禮之徒。三弟,似這等牙尖嘴利、目無尊長之流,不要與他多說,免得失了身份。”
方仲永很茫然,您哪位?您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王安石見方仲永吃癟,很是有些得意:“這是家姐。你應該聽說過的。”
方仲永這纔想起來,吳先生那個大嘴巴似乎說過他外甥女的事兒,被方仲永婉拒了。本以爲吳先生只是隨口一說,看情況並非如此。方仲永甚至懷疑,吳先生把自己形容地是多麼的不屑一顧,多麼的看不起王家小姐。
這不,人家王小姐被拒,顏面過不去尋仇來了。
王安石繼續落井下石:“家父從韶關知州卸任,近日正好還家。我舅父也曾有叮囑你到臨川,要拜訪家父的吧?你何時前去拜見?我等着你喲!”
王家衆人得勝而歸,方氏仲永落魄而回。
回到客棧,方仲永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讓你嘴欠,讓你嘴欠,裝什麼三好學生,說什麼“令尊在此,自當前往拜見”。
人家的“令尊”真在家了,你怎麼辦?單槍匹馬去闖龍潭虎穴,你當你是趙子龍啊?
忠叔見方仲永懊惱,安慰道:“王家老爺既然貴爲進士,自當不會是小肚雞腸的人。你與那王家公子的小小爭執,只不過是少年人的爭鋒而已,不用介懷。”
方仲永認爲忠叔說的毫無根據。
進士就不小心眼了,那夏竦還當過宰相呢,也沒見肚子裡面撐船,不照樣睚眥必報。再說了,本公子是因爲害怕王安石那個小屁孩嗎?我是怕他娘,的枕邊風和他姐姐的胡攪蠻纏。話說咱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呀,怎麼弄得跟始亂終棄的負心漢似的。定是流年不利,命犯小人。回頭到正覺寺燒燒香,許許願才行!
時下,拜訪別人是不能冒然前去的,需先寫好拜帖,約好日期待主家回覆了纔好登門,用今天的話說叫“預約”。當然,若你是那種“穿房過屋,妻子不避”的通家之好就不用預約了,直接上門就是了。方仲永覺得自己沒有和拗相公(明馮夢龍語)做通家之好的榮幸,拜帖還是要寫得講究些纔是。
寫好了拜帖,署名“後進末學方仲永”,讓忠叔送到王家。
方仲永滿心希望,祈禱滿天神佛保佑王大人業務繁忙,無暇接待自己這樣的小魚小蝦。自己將來也可以假惺惺地說一句“緣慳一面,甚爲遺憾”的場面話。
不料想,忠叔回報說“王家老爺及夫人甚是歡喜,定於明日掃榻相迎”云云。
看來需要抓緊時間燒香了,還得多燒一炷香。沒有人保佑的日子不好過啊!
第二天,眼看快到中午了,方仲永仍然拖拖拉拉、拖泥帶水。
忠叔苦勸:“耽擱了時辰,就失禮了。”
方仲永心道,也罷,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見到了王安石的父母,方仲永才知道自己實在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王益乃宋真宗祥符八年(1015年)進士,歷任建安(今福建建甌)主簿、臨江軍(今江西樟樹市)判官、新淦(今江西新干)、廬陵(今江西吉安)、新繁(今四川新繁)知縣、韶州(今廣東韶關)知州。
王益在外爲官近三十年,自然明白方仲永因何忐忑,先給了一顆定心丸:“昨日之事,皆是犬子與小女的不是,老夫已責罰於他們了。望賢侄切莫放在心上。”
方仲永忙答道:“令郎爽朗率真,令千金天真可愛,並無不當之處。是晚生不懂禮節,未能及早拜訪王大人,尚乞王大人海涵。”——你喊賢侄,咱還未必願意認你這個叔呢?
王益聽出了方仲永話中的疏離之意,微微一笑不再多說。
王夫人——也就是吳先生的妹妹倒很是開心地說:“我那二弟來信說,他收了個神童弟子,就是你吧?倒也生得一表人才,很是俊秀。”
王大人適時地咳嗽了兩聲,王夫人也知道自己差一點歪樓了,急忙轉向:“想不到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也能教出如此好的學生來?是吧,老爺?”王大人咳嗽地更厲害了。
眼見王大人要咳出毛病來,王夫人及時剎車:“妾身去催一下飯菜,老爺您與方公子多敘談一會兒,看看我金溪的神童可還有那麼幾分才學?”
待王夫人離去,老王大人才吁了一口氣。見方仲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臉一紅說道:“婦道人家,不識禮數。老夫一向不與她一般見識。哼!”
方仲永心道,老夫少妻的日子不好過啊。(王安石的母親吳氏爲續絃,他的兩位哥哥王安仁、王安道皆爲王益前妻徐氏所生。)
王益輕咳兩聲道:“老夫遊宦歸來,聽聞我那傲氣沖天的孽子敗於你手。老夫甚是寬慰啊!”
方仲永忙致歉:“是晚生孟浪了。”
王益擺擺手道:“哪裡是你孟浪了,我看你做得很好。那孽子仗着幾分聰慧,又看了幾本歪書,整日叫囂着‘當今英雄者又有何人’,實在是狂得沒邊了。虧得賢侄你當頭棒喝,以時務警醒於他,更在他引以爲傲的詩詞上讓他自嘆不如。恩同再造啊!”
方仲永吃了一驚,這是要捧殺自己嗎?急忙解釋道:“王大人實在是過獎了。晚生也是畏懼令公子的威名,無奈之下只得取巧。實是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啊!”
這時就聽到王安石插話了:“爹,您看他都承認了吧!他湊巧看了幾張邸報,拿來爲難孩兒。您不僅不爲孩兒出氣,還要感謝這欺世盜名之輩教訓了我一頓,真是老糊……”王益眼一瞪,王安石不敢說了。——卻是王夫人領着一雙兒女又回來了。
王安石不敢說了,不代表他姐姐不敢說:“爹——這人就是個虛僞透頂的市儈小人,您怎麼還對他以禮相待。應當早早地趕出府去,不,根本不應該讓他進來。”
王益真的生氣了,怒道:“放肆!方賢侄憂國憂民,乃人中俊傑,豈容你肆意污衊!還不與我退下!夫人,這就是你的管教之道?真是慈母多敗兒。”
王夫人連聲致歉,帶着哭哭啼啼的女兒和又一次怒視方仲永的王安石下去了。
方仲永眼看着要與王家結仇,也深感無奈。我招誰惹誰了?我也不想得罪人啊?特別是得罪將來要名留青史的王安石。當然,不想或者說不怕得罪王安石,還是有辦法的。
但他姐姐,方仲永表示無法可想,那富家小姐的傲嬌公舉病,他不會治,也不想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