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四年前。
景祐元年,汾州西河。
一個貧困的山村,一個貧困的院落,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正在苦苦哀求自己的老婆:“二郎只是喜歡騎馬而已,你就不要再說趕他出去的話了,好不好?”
那塗着劣質胭脂的婦人譏笑道:“農家子就應該幹農家子的事兒,整天跑進汾州城裡廝混能做什麼?狄大,你老實交代,我那支銀鐲子哪裡去了?”
狄大訥訥道:“二郎說老是借人家的馬騎,甚是羞愧,就想着自己買一匹……”
“買一匹?那馬是多嬌貴的東西,你不知道嗎?下不了田,耕不了地,還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買得起也養不起呀!我不管,今兒個你不給我把銀鐲子要回來,我就跟你和離!這日子沒法過了!”
說着,婦人嚎啕大哭起來。
狄大正好言好語賠不是,忽聽院外傳來一聲馬嘶。
一位身長八尺,相貌英俊卻又健碩的男子一勒繮繩,縱身下馬。口中喊道:“哥哥嫂嫂,快來看馬!”
那馬也確是好馬,通體雪白,骨強筋健,雖不是什麼烏雲踏雪的名種,但一支銀鐲子是無論如何也買不來的。
狄大一哆嗦,問道:“這馬多少錢?”
狄二笑道:“也是合該造化!有去往北地的馬販子急等用錢,作價五十貫就賣了,讓我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狄大嘴都不利索了:“你嫂子的銀鐲子能值五十貫嗎?”
“那哪能呢?人家只肯作價二十貫,我又找朋友借了三十貫。”
狄大的渾家一聽,陪嫁的銀鐲子沒了,還要還三十貫的債。二話不說,轉身進屋收拾收拾,拿着個包袱回孃家了。
狄二這纔看出不對,拉着嫂子問道:“嫂嫂因何生氣,可是小弟有什麼不是?”
婦人說道:“叔叔啊,就咱們這小門小戶的,如何能養得起馬?你要是買個挽馬,閒時騎乘,忙時耕作,還算是沒亂花錢。這白馬,一看就是有錢人的玩物,怎能下地?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了,你讓嫂嫂走吧!”
狄二愣住了,只顧得自己高興了,卻忘了自己家根本買不起好馬。
退了?又不捨得。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哥嫂和離呀!
原本還抱有指望的嫂子,看狄大根本不指責弟弟,狄二也狠不下心來賣馬,恨聲道:“你們哥倆,就抱着這馬過日子吧!”
說完,真的回孃家去了。
見弟弟尷尬,狄大說道:“不妨事!你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過兩天我去岳丈家賠個不是就好了!哥哥知道你喜歡騎馬,去吧!試試這馬的腳力,別被人騙了。”
狄二信以爲真,騎上馬撒歡兒去了。
兩天後,磨合好新馬的狄二回到家,看見鬍子拉碴的哥哥嚇了一跳。
家中雖貧,但父母早逝後,狄大依靠勤勞肯幹,百餘畝地收拾的妥妥當當。嫂子也是個利索的,家裡家外打理的也甚是乾淨。怎麼兩天不見就弄成了這副模樣?
一摸鍋竈,冷的。鍋裡面也不知道是哪天剩的飯,碗也沒有刷。
一個家裡沒有女人是真不行啊!
問狄大可曾去岳丈家接回嫂嫂,狄大說道:“你嫂嫂不肯見我,說是受窮的日子再也不想過了!”
狄二想了一下說道:“是兄弟讓哥哥爲難了!我這就把馬賣了,討回銀手鐲。哥哥只管放心去接嫂嫂,從今後,弟弟自當洗心革面,尋一營生,以報哥嫂的恩情!”
狄大哀聲道:“都怪我沒用,連匹馬都買不起,委屈了二郎。”
狄二道:“哥哥說哪裡話?騎射終究不是正途,便是入了軍中,也不過是個小卒。還是讀書做官好。奈何爹爹在世時,弟弟頑劣,不愛讀書。如今年歲已大,恐怕是拾不起來書本了!
哥哥快去吧,免得夜長夢多。弟自往城中賣馬去。”
不提心痛不已的狄二賣馬,但說狄大盥洗一番後,自往鄰村岳丈家接老婆。
都是小門小戶的,自然不需要拜貼之類的繁文縟節,徑直進門就是。
岳丈不在家,不大的院中卻有一個油頭粉面的傢伙在與狄氏拉拉扯扯。
狄大怒喝道:“你是哪裡來的野人,竟敢調戲良家婦女?”
那人卻不驚慌,說道:“我自與表妹玩耍,幹你何事?喔,你就是狄大吧?表妹已聲言要與你和離,從今往後與你狄家再無瓜葛。是吧,表妹?”
狄氏應道:“表哥說的對。只等官府的文書下來,我和你狄大就算兩清了。幸好這兩年沒有孩子,免得牽扯不清。”
狄大萬萬沒想到往日還算恩愛的夫妻,翻起臉來竟是如此無情。不由悲從心起,哀求道:“二郎已經進城賣馬了,也說過要去找個營生。媳婦你就再等等吧!”
眼看狄氏要被說動,她那油頭粉面的表哥不幹了:“表妹,你可要想清楚呀!就他們家那個窮樣,連個首飾都不捨得給你買,可千萬不能再去受二回罪了!你跟着我做個側室,也比跟狄大這個窮鬼好!”
狄大怒道:“看你這打扮,就不是個好東西。俺兩口子說話,你給我滾一邊去!”
於是乎,最常見的一幕出現了。
二人初而口角,繼而動武。
那表哥本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哪裡是孔武有力的狄大的對手。被打得鼻青臉腫後,惡向膽邊生,不知從何處掏出把攮子,直向狄大刺去。
狄大側身躲過,抄起門閂,照直了表哥持刀的手臂掄去。只聽得咔嚓一聲,折了——當然是那表哥的手臂。
以古代的醫療水平,這是要落下殘疾的呀!
於是,里正前來,會同鄉民把狄大扭送至縣衙,聽候青天大老爺發落。
在縣城賣馬的狄二,過得也不順利。汾州貧苦,幾十貫的馬匹,倉促之間,如何尋得着買家?
正發愁間,有一族叔慌慌張張奔來,一把扯住狄二的手說道:“二郎快去縣衙吧!大郎因爲撞破了你嫂嫂與她表哥的姦情,把姦夫打成重傷。人家有錢有勢,要大郎償命啊!”
如果按照這位仁兄的描述,《某瓶梅》可能就要提前問世了。
幸好,狄二不是莽撞之人,沒有做出手持鋼刀將他殺的事兒。快馬到了縣衙,一問之下,全不是那回事。
姦夫或許是真有些想法,**卻完全是瞎掰了。全賴嫂嫂一口咬定,是那表哥動手在先,且有兇器爲證。且又有若干人證力保,說狄大素來爲人謙和守禮,斷然不會故意傷人。
按說這時候,狄大應該無罪釋放纔是。
奈何表哥兄哀聲連天:“我殘疾了呀!”
直接放人是不行了,最後定了個“防衛過當”的罪名,發配東京牢城。
狄二一看,哥哥刺配充軍,嫂嫂鐵定是要改嫁的呀!一個好好的家不就散了嗎?事情全是因自己而起,如何能讓哥哥受此委屈?
當下說明緣由,懇求青天大老爺允許他替哥哥服刑。
青天不愧是青天,欣然接受,並對狄二謹守孝悌大加讚賞,甚至還有書信前往東京同年,望能夠多加照應。
接着,狄二就面刺金印——就是更古的古代的墨刑——去了東京。
要說這大宋也是委實有趣,尋常罪犯大都被送往牢城從軍,輕易不會處死。所以,軍中多是面帶金印的罪犯,時人蔑稱爲“賊配軍”。
狄二到了東京後,並沒有如後人想象的那般服苦役,勞動改造。仗着騎術超羣,相貌英武,又有人提攜,居然混進了御馬直——皇帝騎兵儀仗隊。
但御馬直裡面都是些什麼人呢?不客氣地說,個個都是勳貴家的小鮮肉。面刺金印的狄二在裡面,很是有些辣眼。
最後,尋了個由頭,將狄二提升爲下轄百人的散置,放在第四軍裡當了個管“退役軍人服務處”的小官。
一晃四年過去了,狄二也從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入禁軍的志得意滿,再到坐冷板凳的心灰意冷。每日陪着一幫子老兵騎馬操演,日子過得倒也痛快。
這一日,新任馬帥方仲永到第四軍視察,一眼就看到了狄二。
這不就是那個風騷的少年郎嗎?
沒辦法,一幫子三四十歲的歪瓜裂棗中間有一塊鮮肉,想看不見都難啊!
一問之下,方仲永頓生愛意,呃不,頓生撿到了寶之意。
這貨是狄青啊!北宋第一能打的傢伙!快到碗裡來吧!
方仲永笑道:“狄漢臣,時至今日,你是否對哥嫂心懷怨恨?”——如果是個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堅決不能要。
狄二道:“軍帥何出此言?哥嫂養育之恩,粉身碎骨亦難以報答,焉敢有絲毫怨懟?都是卑職年少輕狂,不能體諒兄嫂難處,纔會有今日之結局。”
方仲永笑道:“確實如此,寶馬奔馳都太貴了,買不起呀!你對朝廷可有不滿?”
狄青忙跪下唱征服、表忠心:“朝廷不以卑職爲罪人而輕看,反而擢拔以官職,正每日操練不輟,以思報國。”
方仲永哈哈大笑道:“報國不急,到時候有的是機會。你每日不要只顧得練騎射,將帥不知古今歷史,不過是匹夫之勇也。兵書可曾看得?”
狄青有些不好意思:“卑職只是粗通文墨,看不了兵書。”
“多看,多想,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