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也者,語出唐王勃《釋迦佛賦》:“寶殿之龍顏大悅,春闈之鳳德何虞。”但王勃的春闈指的其實是東宮太子,與在春二月舉行的禮部試並無關聯。
只因是在春季舉行大考前,各路錄取的貢士需到禮部報到,填寫考生資料,發放准考證(?),因此更準確的說法是叫做禮部試。又因禮部原由中書省轄制,又稱省試。
於方仲永來說,卻一點都不認爲省事兒。一番填寫個人信息,一番調查是否冒籍、是否頂替、是否有違法記錄下來,還需要等禮部貼出座次表,實在是繁瑣之極,無趣之極。(面熟吧?像不像高考?)
本次禮部試得到了全國的一致擁護與支持,上至官家,下到黎民百姓,紛紛拿出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支持本次省元競猜的活動中來。大家紛紛猜測,那金溪神童方仲永能否連中五元甚至是六元,因此方仲永的賠率也是最低的一比一倍二,賠率較高的有徐綬、楊察、張唐卿等人,還有那柳永的擁躉生生地把柳永也擡進了賠率前十名。
最令人意外的是,黃庠那個“多愁多病身”的傢伙,不知道走了什麼門路,居然也蒙官家特許,如歷史上一般報名參加了省試。結果,也如歷史上一樣,因爲身體原因,再次未能及時參加省試。雖聽聞官家擡舉,特許他在場外答題,但想要奪得省元,卻是萬萬不能了。着實令一些想要押注黑馬爆冷的投機者懊惱不已,粉轉黑者甚衆。
至於本次的主考,其實最恰當的人選非晏殊莫屬。但晏殊以避嫌爲由,拒絕了。
至於避什麼嫌,大家心知肚明地沒有點破。趙禎還虛情假意地說什麼“令公子與貴同鄉皆才華橫溢之輩,無須掛懷”,晏殊只是堅持。“無奈”之下,火線提拔樞密副使王曾爲禮部尚書,統領本次省試。
那王曾本是鹹平五年的狀元,更是連中三元者,其道德、文章皆是大大的有名,資歷更在晏殊之上。若非參與劉太后之事過多,早就是宰相的不二人選了。以其爲主考,無人不服。
這些事,自上元節後便突擊學習月餘,二月十七入開寶寺貢院考試的方仲永是不知道的,也沒心思知道。
你以爲晏殊當主考就會對方仲永大大的有利了?圖樣。
說不定晏大人爲了顯示自己的公平、公正、公開,特意把原本各考官擬定的自己的名字給劃掉呢?當然,劃掉不至於,但降一下名次還是很有可能的。
同樣參加省試的晏居厚,剛出考場,就拉着方仲永說起這些門道,當真是口若懸河,如數家珍。
問他考得怎麼樣了,晏居厚答道:“還能怎麼樣?糊了!你也知道我的底細。要論詩詞,還算勉強可爲之,雖不如文遠,但自問應考無虞。貼經、墨義考的是死記硬背的功夫,也不至有什麼大問題。但時務、策論實非我所擅長。湊合着寫出時務三條,已是焦頭爛額。到了論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要是考官不瞎的話,被黜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見曾鞏也從考場出來了,晏居厚問道:“子固考得怎麼樣了?”
曾鞏答道:“不怎麼樣。”
“不怎麼樣是怎麼樣?”
“不怎麼樣就是不怎麼樣!”
前來接考的曾曄充分發揮了一個不靠譜的哥哥的職能,安慰道:“沒關係。大不了下次重考就是了。”
看着老實人曾鞏都要哭了,方仲永問道:“可是詩詞有爲難之處?”
曾鞏道:“其實沒有那麼差了。只是先考策論,又考詩詞,覺得之前的準備未曾用上,頗有手忙腳亂之感。行文時也很是艱澀,總覺得未能淋漓盡致,是以才說不怎麼樣!”
看看,這就是嚴於律己的高人與晏居厚那學渣之間的差距。人家只是覺得考得不太好就懊惱不已,這貨烤糊了還不以爲恥,一副“我考不好怎麼了”的欠揍模樣。再對照自己,方仲永不禁暗道一聲慚愧。看來自己的心性和格局還有待提高呀!
早有晏府的家人等候在考場外,將“意氣風發”的晏大公子接了回去,方仲永也只是讓晏居厚給晏溶月捎了句“一切安好”的話,不曾同行。也拒絕了曾曄去喝酒散心的建議,獨自乘車去了客棧。
管他結果如何呢,當下最重要的是休息。嗯,休息一下。
與方仲永幾人在接下來的幾天散心的閒適不同,負責閱卷的一干人等早已經是忙得焦頭爛額、四腳朝天了。
彌封,謄錄,各科考官評定等級。其間,若有幾位閱卷人意見不一致,還需由主考統籌。最後,將擬定合格者的試卷交由主考和各科考官,共同拆封、記錄名次。
拆開第一份試卷,看到名字,王曾笑道:“諸公的意見竟是如此一致乎?這方仲永果有經天緯地之才乎?”
負責策論的考官道:“在下只管策論之事,至於詩詞非我所長,不敢胡言。但以在下拙見,此子策論之言及治民,頗合剛柔相濟之道,又深得儒皮法骨之韻味。竊以爲是哪位勳貴高官之子弟,不曾想竟是個無有根底的士子,也不枉在下一番苦心了。”
王曾又問負責詩詞和經義的二位考官:“你們也認爲那方仲永的詩詞、經義帖墨爲上佳嗎?”
二人齊聲應道:“是!”
經義帖墨爲最低級的閱卷任務,考官曆來沒有什麼發言權。但向來作爲省試第一場的詩詞變成了老二,負責詩詞評卷的曾公亮憋着一肚子火,率言道:“那方仲永屢有佳作問世,上元節一曲《青玉案》使汴梁紙貴,試問諸公誰堪比擬。我等若是評了箇中下,豈不讓世人恥笑?只恨俗務纏身,至今緣慳一面,未曾得一晤呀!”
王曾笑道:“明仲無須介懷,老夫也只是隨口一問而已。當日在宣德樓上,那方宣德郎可是大大地出了風頭呀!只是,老夫離得遠,也是不曾有機會敘談。甚憾!”
衆人都知道王曾職務變遷的根由,不敢接話。
王曾不由自嘲一笑,與他們說這些做什麼?官家仁慈,此次大考又起復老朽,實乃天大的恩遇,怎可出言怨懟?
王曾正色道:“既如此,則此次省試就以方仲永爲案首,你等可有異議?”
衆人皆道“無”,王曾便提起筆來,正要寫下名字,卻聽有官家旨意傳來。隨口問道:“是何人來傳旨?”
書吏答道:“是天章閣待制張堯佐。”
王曾怒道:“省試乃爲國掄才大典,關他個外戚什麼事?不見!”
有心腹之人極力勸道:“那張堯佐乃張貴妃之伯父,大人仕途艱難,怎可貿然得罪了宮中貴人。且又奉旨而來,並不損大人清譽呀!”
王曾長嘆一聲道:“這官當得也忒艱難了!接旨吧!”
要知道宋朝的士大夫還是很傲嬌的,平常見了皇帝也不過是拱一下手,口稱“官家”,如明清那般動不動就跪下的奴才是大大的不同的。
王曾見了張堯佐後,也只是拱手道了聲:“臣接旨。”
別看張堯佐頂着個外戚的名號在外面胡作非爲,但在曾經當過首相的王曾面前還是很老實的。
他笑嘻嘻地說道:“在下傳的是官家的口諭。前幾天不是讓那黃庠在場外比試嘛,官家看了黃庠的試卷後認爲是個人才,就讓在下拿來讓尚書大人評定等級,也好加入名錄中去,許他個正途出身。”
王曾沉吟了一下道:“還請張大人把那黃庠的試題拿來一觀。”
當下張堯佐取出試卷,王曾仔細地審閱了起來。要說那黃庠的水平着實不低,史上能奪得省元也絕不僅僅靠的是運氣。
等王曾看完試卷,張堯佐急切切地問道:“如何?可能得省元嗎?”
聞言,王曾很有深意地看了張堯佐一眼:“張大人何以如此關心這黃庠?可是與此人有親?”
張堯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他是洪州分寧人,我是河南永安人,誰與他有什麼親?只是此番省試,京中各大盤口開出的賠率俱都差強人意。唯有這黃庠有一賠十的賠率,是以在下就買了一萬貫在他身上。若是有大人幫忙,讓在下賺些銀錢,定不會虧待了大人。當然,官家那裡也自有在下分說,不使大人爲難!”
“哦,不知能分給老夫幾何呀?”
張堯佐財迷心竅,壓根兒沒注意到王曾語中的諷刺,伸出三根手指道:“三成,或者三萬貫也可以商量。”
王曾勃然大怒道:“你當這省試是什麼所在?你當老夫是什麼人?如此大典,竟淪爲你這等蠅營狗苟之輩斂財之手段。着實可惱,着實可恨。老夫拼着這官位不保,也定不能讓你等詭計得逞!送客!”
張堯佐冷笑道:“王曾,你可想清楚了,這可是官家的旨意,又有貴妃娘娘的顏面。得罪了我不要緊,得罪了官家和娘娘,你吃罪得起嗎?”
王曾怒極反笑:“老夫只知宮中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未知你口中的娘娘又是哪個?張堯佐,你不過一倖進小人,焉敢在老夫面前嘵嘵狂吠?且官家聖明,焉能下讓老夫卓拔那黃庠爲省元的旨意。定然是你狐假虎威,曲解官家旨意,實爲矯詔也。他日上朝,必不與你善罷甘休!”
那張堯佐不過粗通文墨,論口舌如何是連中三元的王曾的對手。只得恨恨地道:“好,好!我說不過你,但你原本已是惡了官家,此番作爲,定然要你人頭落地,以泄我心頭之恨!”
王曾狂笑不已,厲聲道:“某家大好人頭在此,你若有那個本事,只管拿去。某家若是皺一下眉頭,也枉我白讀聖賢書多年!”
說罷,一揮袖,竟是直接回了議事堂,一刻也不願意多呆了。
議事堂中諸人聽到吵鬧,盡皆面面相覷。見王曾回來後,直接在榜單上寫下了方仲永的名字,衆人大驚。
曾公亮勸道:“王公切莫衝動啊!還請三思而後行。”
王曾笑道:“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老朽不才,常思追慕先賢也。設諸位處老夫今日之處境,又當如何?”
衆人沉默。
接受張堯佐的條件?開什麼玩笑?這是想要遺臭萬年嗎?古來誰曾見過場外的省元的。
不接受?那張貴妃深得皇帝喜愛,甚至有傳言說官家原本是想立她爲後的。得罪了她,今後的仕途只怕要“無亮”了。
也許,大概,可能自己還是要學王尚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