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東京汴梁也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公元1033年,北宋明道二年,歲在癸酉。
二月乙巳,皇太后服袞衣、儀天冠,享太廟,爲初獻,皇太妃亞獻,皇后終獻。是日,上皇太后尊號曰“應天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皇太后”。丁未,祀先農,行藉田禮,禮成,御正陽門,大赦。
三月,庚寅,皇太后不豫,大赦。
甲午,皇太后崩於寶慈殿。
上述事件的主角都是一位——劉太后。
劉太后本名劉娥,益州華陽(今四川成都)人,她出身微賤,是個孤女。傳說中她十來歲就嫁給當地的銀匠龔美。龔美給人打造銀器,她就招攬顧客。雍熙初年,他們來到京城。真宗當時封爲襄王,想納一個川女,他認爲蜀地女子“多材慧”。
而龔美因爲貧寒準備把劉娥改嫁(賣妻求榮?),經襄王府給事張耆介紹,劉娥一入王府就受寵愛,這年她才十五歲。但宋太宗知道後覺得此女乃再嫁不宜爲王妃,即令將劉娥逐出王府。真宗不捨,便讓她寄居在張耆家——算是養了個外室。十來年後,直到太宗去世趙恆繼位,纔將她接回。
其後,劉娥依靠與真宗多年的感情和高超的手段,在後宮的地位升遷很快。景德四年(1007年),郭皇后去世,時已封德妃的劉娥進位皇后。
侍女李氏因爲容貌明麗、溫婉可人,真宗讓她多次侍寢,而懷上了孕。孩子生下後,劉皇后因無所出遂奪爲己子,讓楊淑妃撫育。趙禎從小叫劉皇后爲大娘娘,叫楊淑妃爲小娘娘。至於其生母李氏則被遠遠地打發去了冷宮,靠紡線織布過活。明道元年,劉太后眼見自己時日不多,懼怕她泄露真相,就派人毒殺了李氏,還在毒殺李氏的當天假惺惺地給李氏進位宸妃。
當天,劉太后駕崩,趙禎傷心欲絕。即令罷朝,命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呂夷簡、參知政事王曾等主理太后喪葬事宜。
正當趙禎心思沉重,於坤寧殿枯坐之時。忽然有小太監傳話,說周王覲見。
趙禎不禁覺得有些生氣,這八王叔因爲懼怕劉太后加害,整天裝瘋賣傻。
怎麼,這劉太后一駕崩瘋病就好了?誰給他的膽子?
趙禎一擺手“宣”,朕今天倒要看看八王叔的瘋病好了沒有?
那周王趙元儼上得殿來就顯得神神秘秘的,低聲請皇帝屏退左右。趙禎也想看看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令衆人退下,僅留大太監陳琳侍駕。
於是,就有了以上種種不太切合實際的說法。
趙禎面色鐵青,怒道:“周王,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太后剛剛賓天,你竟敢出如此狂悖之言,真以爲朕不會殺人嗎?”
素以仁孝知名的周王苦着臉道:“我就是因爲知曉這些秘聞,才自稱謬語有陽狂病(精神病),不能上朝議事。否則,焉能活到今天?”
見趙禎半信半疑,周王趙元儼把心一橫,也不管不顧了:“那劉氏在祭天之時,竟敢服袞衣、儀天冠,這是要當武曌啊!幸虧祖宗保佑,將那惡婦收了去,不然我大宋江山還能否姓趙都尚未可知。臣不願看到皇上被那惡婦迷惑,才冒死諫言。請皇上明察!”
趙禎面色一陣青,一陣紅,思索良久才道:“茲事體大,朕豈可偏聽你一面之詞就下定論。今日之事,若有泄露者斬!你且退下!”
待那趙元儼走後,趙禎問那陳琳:“大伴,你是宮中老人兒,可曾聽說過這些事?”
陳琳道:“不敢欺瞞官家,周王所言老奴也略有耳聞。但宮中諸事皆有羅崇勳和江德明等人安排,老奴也是有心無力啊!”
趙禎道:“無妨。朕即刻下旨,奪了他二人的職權,大內之事皆有大伴主持。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朕有何顏面坐在這龍椅之上?”
不過半日,那陳琳來報:“周王關於太后之辭多半無差。現有人證、物證若干,請陛下查驗。另從寶慈殿搜查出若干冒充宮女的男子,請陛下聖裁。”
趙禎咆哮起來:“這個賤婦,竟敢故此大膽。將寶慈殿一干人等盡數杖斃,羅崇勳和江德明族誅。
那呂夷簡、王曾讒言媚上,獻年號天聖曰二人聖,獻年號明道曰日月道,實乃卑鄙無恥的小人。
擬旨,罷呂夷簡相位,王曾出知青州。擢升陳堯佐爲參知政事、權平章事,章得象爲樞密使。原參知政事、尚書左丞晏殊,因諫阻那賤婦服袞冕以謁太廟,竟遭貶斥。即刻官復原職,加特進。
令,皇城司秘密處決那託名劉美的龔美及其子嗣。若有差池,提頭來見!去辦吧!”
陳琳見皇帝處於暴怒之中,也就不再勸說什麼,領命便要離開。未走幾步,就聽趙禎一聲怒喝:“回來!”陳琳忙轉身候命。
“你這老狗!竟也要欺瞞於朕不成嗎?那,那……”
陳琳說道:“李太后。”
趙禎面色稍霽,看了陳琳一眼說道:“你既知朕最掛念的是什麼,爲何不早早言明?意圖矇混過關是何道理?”
陳琳苦着臉道:“老奴如何會欺瞞官家,實在是與周王所言出入甚大,還需求證才行。”
“有何出入?你慢慢道來。”趙禎已經有些冷靜下來了。
“是。李太后確爲劉太后侍女,亦確爲陛下生母,但加害一事卻並無確鑿證據。雖將李太后置於冷宮,衣食用度也不曾缺少,還將陛下的舅父李用和提拔爲三班奉職。至於毒殺一事的調查,老奴不敢做主,請陛下明斷。”
“有何不敢做主的,難道還有人膽敢阻攔你?”
“不曾有。只是要驗毒,勢必會對娘娘鳳體有所冒犯,因此老奴不敢擅專。”
“那聖母皇太后今在何處安葬?以何禮安葬?”
“聽聞停靈於天清寺,以皇后禮儀入殮。”
“你即刻帶領皇城司,着三班頭領帶御器械郭淮聽命於你,前往天清寺。務必小心查驗,探明聖母皇太后死因。不得有誤!”
陳琳自是領命辦差去了,趙禎卻是沒來由的一陣惶恐。如果整天喊自己“皇兒”的大娘娘都可能是殺害自己生母的仇人了,那小娘娘呢?她又在這樣的故事裡扮演什麼角色?幫兇嗎?這宮裡還有什麼人是值得信賴的呢?騙子!都是騙子!
翌日,沉浸在被欺騙的巨大痛苦中的趙禎一夜未眠,兩眼通紅地上了早朝。
山呼“萬歲”後,不待朝臣奏本,趙禎先聲奪人:“朕欲冊封先帝李宸妃爲壯懿皇太后,諸卿以爲然否?”
“未聞一朝有兩太后者。且劉太后駕崩,臣等正要就此事詳細稟明陛下,未曾考慮到此事,亦不敢妄言。”新鮮出爐的宰相陳堯佐回道。
趙禎卻似沒聽見一樣,接着說:“朕欲修建洪福院,重新安置李宸妃喪葬事宜。諸卿以爲然否?”
殿中侍御史唐介不樂意了:“若是爲劉太后修建停靈之所,還則罷了。爲李宸妃修建,恐其名不正。請陛下收回成命。”
趙禎道:“朕意已決。退下!”
年輕氣盛的唐介還要多言,被剛奪職一個月又官復原職的晏殊拉住了。晏殊低聲勸道:“子方,切莫再說。其間必有大事發生,情況沒弄明白之前,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唐介道:“可這是亂命啊!國朝體面也不顧了?”老資格晏殊心道:你個瓜娃子,懂得個啥?李宸妃的事兒是你能摻和的?
時有小黃門稟報,參知政事、禮部尚書薛奎請求覲見。趙禎難得的放下了一臉的猙獰,溫和地對薛奎道:“老大人的喘疾春季發作嚴重,當在家好生修養纔是。爲何又匆匆上殿?”
薛奎來得急,哮喘病都要發了,急忙喘了幾口氣道:“不是微臣匆忙,實在是陛下太匆忙了。”
“老大人何出此言?”趙禎語帶懷疑。
“昨日陛下的幾道聖旨說明,陛下已知自己的身世了?”薛奎問道。
趙禎點點頭,面無表情。
“那陛下爲何貶謫呂夷簡而厚待老臣呢?是不是因爲,老臣曾在祭天時,力諫劉太后不可着天子袞冕一事?若老臣有此尺寸功勞的話,呂夷簡豈非有天大的功勞?”
趙禎發怒了:“那呂夷簡只知溜鬚拍馬,有何功勞於國、於朕?一句‘爲虎作倀’的評價,料想也不會冤枉了他!”
“陛下可還記得,去年李宸妃過世,劉太后本想以普通嬪妃禮儀治喪。呂夷簡當着一班朝臣的面說起此事,劉太后當場呵斥說‘宰相也管宮中的事嗎?’退朝後,劉太后獨自召見了呂夷簡。呂夷簡針鋒相對地說:‘太后不爲日後保全劉家着想嗎?’一句話震住了太后,後來才下詔以皇后禮下葬李太后。
若非呂夷簡,恐李太后哀榮未得如此矣!如此說來,呂夷簡豈非有恩德於陛下乎?何況當年逐荊王之子出宮,坦夫亦多有出力呀!”薛奎仍不遺餘力地爲呂夷簡轉圜。
趙禎的中二病犯了——儘管他已經23歲了:“呂夷簡的事兒,朕自有分曉。卿無須多言,且回家安心養病去吧。卿平常無須上朝,只在中書省處理政務即可。”
薛奎道:“陛下仁慈,體恤老臣病體,但老臣年邁昏聵,恐於國事無益,願乞骸骨。”
趙禎溫言安慰:“老大人公忠體國,朕豈能不知。但眼下朕剛剛親政,若無老成可靠之人協助,心中總是忐忑。望老大人振奮精神,助朕一臂之力。”
薛奎又喘起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後,他艱難地說道:“非是老臣推脫,實在是已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了。但我大宋英才輩出,豈會只有我這等苟延殘喘之輩。臣願保舉幾位青年才俊,助陛下建盛世功業。
一龐籍,性格堅毅,足智多謀,極具宰相之才,他日必成大器。
二范仲淹,常懷憂國憂民之心,以天下爲己任。
三富弼,氣量大度,敏而好學,他日必成帝王輔佐。
至於我那不成器的兩個女婿王拱辰和歐陽修,也勉強算是個人才,老臣就內舉不避親了。”
薛奎哈哈大笑起來,趙禎也哈哈大笑起來,羣臣也陪着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沖淡了垂拱殿裡壓抑的氛圍。
當晚,陳琳稟報,已尋到聖母皇太后的遺體並妥善安置,請皇帝到天清寺親察。趙禎匆匆趕往天清寺,立命仵作開棺驗屍。卻見那李宸妃面目栩栩如生,歷時一年竟未有絲毫損壞。
趙禎沉聲問道:“這是何故?”
陳琳答道:“老奴尋得相關人等,證實聖母皇太后入殮之時曾用水銀浸泡,是以遺容宛然若生。”
“不是生前灌服?”
“若是生前灌服,用銀針探查胸腹間自會變色。老奴已命人仔細查探,並無異樣,基本可排除毒殺的可能。陛下請看,聖母皇太后面容安詳,可見駕崩之時甚是平和。周王之說,當爲謠傳。”
趙禎恨恨地道:“八王叔向以忠厚仁孝聞名,竟是這般的愚弄於朕。下中旨,除去周王趙元儼大宗正司,命其去鞏義守太宗陵寢,全他忠孝之名。寧江軍節度使趙允讓天資渾厚,外莊內寬,宗室甚敬,令其知大宗正寺。
朕,上不能報太后養育教導之恩,下不能奉養生母天年,且多有腹誹,實乃天下第一等不忠不孝之人。當下詔罪己,以謝天下。
進太后諡號莊獻明肅皇后(後改章獻明肅皇后),聖母皇太后諡爲莊懿皇后(後改章懿皇后)。另據太后遺命,奉楊太妃爲寶慶皇太后。”
陳琳言道:“若不能復呂夷簡、王曾職務,恐朝臣會在諸事上搪塞甚至是阻礙。望陛下思之。”
趙禎怒道:“那呂夷簡權勢太盛,且剛罷免又復職,朕顏面何存,加封申國公就是了。至於王曾,暫爲樞密副使,來年再考慮擢升一二。”
史載:
明道二年九月,仁宗下詔,劉太后和李妃同時遷葬永定陵。靈柩起駕這天,仁宗先爲劉太后發引,不但執孝子禮,還不顧大臣們的勸阻親自執紼之禮(牽引棺材的繩索),一直步行送出皇儀殿。隨後,他纔再去往李宸妃停靈的洪福院爲生母起靈,伏在棺木上痛哭道:“劬勞之恩,終身何所報乎!”劉氏家族尊崇亦更勝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