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是太液國都自北向南直通城南落霞灣諸碼頭的一條大道,大道沿路的兩側分別是從朱雀頭條起,二條、三條……直至朱雀十條的十方岔道,通往南城的各個方向。然而想要去碼頭,沿着大道直行則是最迅捷也最寬闊的路線。
明皇被俘的消息傳到國都已過了五日,西北格的富貴人家都已經逃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南城的百姓人數基本沒什麼變化。
不過還是有些官宦之家沒有走。
有一些人是受了幾世的皇恩,自己也年近古稀,覺得比起逃離國都苟延殘喘個幾年遠不如留下來保得一世清名來得重要,於是將家裡年輕的兒孫們轟到南邊去,只留幾個僕從守着自己,準備成就忠烈的名頭。
也有些人是掛着小吏的職,當初削尖了腦袋勉強擠到西北格想混入權貴名流,實則是窮苦了幾世的底細,若家裡人連生場大病都可能被耗得傾家蕩產,逢上國難想要逃,竟囊中羞澀得和南城百姓一般無二,只好裝成清流閉門不出,惶惶不可終日。
更有些人是想豪賭一番,萬一那足智多謀的明皇陛下還有翻盤的機會呢?畢竟有慶國公被剔出皇籍,貶爲庶人的例子在先,反過來說若肯留在國都,就比什麼都能證明自己是陛下的忠臣,日後官場平步青雲就指日可待了。做官麼,才能不夠,自然要用忠心來補。
但西北格的陸氏一族不同於以上任何一類人。
他們也沒有離開國都,也沒有絲毫轉移家產的跡象,反而是家裡的僕役們有些膽小的想要回老家去,陸行遠也都吩咐了賬房,一律給二十兩銀子以作盤纏,休要爲難,好生送出去。
陸行遠見國都日漸冷清,明皇陷在了霖州,監國朱芷凌也過世了月餘,他身爲丞相只能勉強維持各部各省的空架子,實際上還有多少官員留在任上,已經到了讓人不忍心去盤查的地步了。
大廈將傾,皆是危卵。
陸行遠看着陰濛濛的天色,將雪非雪,嘆了口氣。他登上了那輛陸文馳孝敬他的八駿寶車,低沉一聲吩咐道:“去太液城門。”
九門提督陸文驃是陸行遠的四子,從明皇出城之日起,他便日日親自守在朱雀大街的盡頭------太液城門口。
此時,陸文驃如往常那般冷麪寡語看向朱雀大街,這幾日他每天都能看着一輛輛的馬車疾奔向南城,而那些車上所乘之人,也許曾經同朝爲官,從此卻可能再不復相見。
不知何時,一輛馬車停在了城門附近,陸文驃識得那是父親的馬車,忙迎了上去。
“父親,您怎麼來這兒了?”
“老夫來瞧瞧這出皇城的必經之路上,會出現有多少個老面孔。怎麼說也是昔日的同僚,該來送一送他們。”陸行遠顫巍巍地扶着兒子的手,下了馬車。
“差不多……都走光了。兒子這幾日天天在這裡看着,只怕西北格的人裡十之八九都從這裡一去不回頭。”陸文驃的話中透着一股失望,也有一絲無奈。
“父親……兒子就這麼看着這些人一個個離陛下而去,兒子確實不明白!他們難道不是戴着烏紗吃着皇糧嗎?難道對陛下就沒有忠誠敬畏之心?”陸文驃越說越覺不平,“何不讓兒子索性將這九門都封了?也好讓這些抱頭鼠竄之輩反思一下做人的分寸!”
陸行遠擺了擺手。
“文驃……你手頭的八千兵士是用來守皇城的,不是用來整吏治的。你封得了九門,封得住人心嗎?”
“可是……”陸文驃剛想辯解,已被父親一個眼神制止了。
陸行遠指了指朱雀大街西側道:“今日這天看着越發陰冷了,爲父記得在朱雀三條有家不錯的酒樓,陪父親去邊上喝口熱酒吧?”
陸文驃極少見父親飲酒,哪怕是官宴之上,除非明皇賜酒,不然也是滴酒不沾,今日竟然提出要和自己去酒樓。
陸文驃剛要命人簽過馬來,陸行遠又道:“不必,朱雀三條不過遙遙數百步,你隨爲父走着過去吧。”隨後喚了幾個隨從,命他們在身後遠遠地跟着。
陸文驃少不得依言相陪。
“把你的刀也解了,莫要嚇着路人。”
陸文驃又解了刀。
於是這一老一壯的父子緩緩地行在光噠噠的青石路面上。
“文驃,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小時候,父親有時會帶着你去朱雀西市裡閒逛?”
“記得……”
“你那幾個兄弟啊,從小都喜歡奢華的物件,他們若聽說是去楠池大街就高興得很,一聽去朱雀西市,便都搖頭不肯跟着。只有你……倒是很喜歡。”
“兄長們都是讀書人,讀得多了自然識得物件的品相,纔有了好惡。我自小就讀書少,朱雀西市裡的那些雜耍啊,糖人兒啊我瞧着有趣,所以喜歡。”
“可你也從不嫌那些是尋常百姓不入眼的玩意兒。”
“不嫌,兒子跟着父親逛西市,心裡高興。”
陸行遠微微一笑。
這個兒子的脾性他知道,是怎樣就怎樣,從不造作。不過陸文驃喜歡朱雀西市的東西不假,還有個原因他沒說出口,那就是可以和父親單獨相處。
陸行遠的兒子很多,長子陸文駿便分去了他一半的寵愛,剩餘的即便顧得均勻,陸文驃這個四子也沒什麼優勢可言。朱雀西市是他幼時記憶中不可多得的珍貴。
“其實老夫也很喜歡朱雀西市,甚至要勝過楠池大街。你知道爲什麼嗎?”
陸文驃沒有說話。
他知道原因,陸行遠也曾經說起過,那時候伊穆蘭商館還沒有開到楠池大街,朱雀西市裡偶爾會遇到從伊穆蘭過來的刃族的行腳商人,他們會賣一些頗具刃族風情的小玩意兒,譬如小匕首、小酒壺、或是拿一些五顏六色的石頭鑲嵌起來的掛墜。
人總是思根的。
父親是刃族的逃奴出身,雖然出身卑微,刃族的這個血統是變不了的。父親說,從小在寶坻城的時候,日子窮苦,連吃的都有一頓沒一頓,更別提玩的東西,所以逛集市就是孩提世代最大的享受。有時只是能看看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就覺得滿足得很。
後來到了太液國都,時不時地還會去朱雀西市尋找那種幼時的感覺。
“兒子知道,父親是個念舊之人。”
“文驃,雖然你們幾個都知道自己是刃族之後,爲父也不讓你們讓外人知曉,畢竟這裡是碧海國,朝堂之上有些事不能讓陛下太爲難,但爲父並不是要你們忘了自己的血統和出身的意思。相反,爲父希望你們能記住且承認,自己是刃族之人。你的那幾個兄長除了文駿本來就是南人以外,他們都對自己身上的血統緘口不提。表面上他們是遵從父命,其實他們是打心眼兒裡瞧不起這卑微的出身,覺得有辱咱們陸氏的門楣。然而人的血統雖有貴賤,卻不能決定命運,爲父難道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麼?”
“父親說得極是。”
“貴賤也好,忠奸也罷,人心浮沉,不過一念。要想不辱於人,便得先不辱於己。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出身,別人又怎會瞧得上呢?”陸行遠嘆了口氣道:“可惜啊……文馳到死也沒能明白這個道理。”
他轉過頭來看了看兒子,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讚賞:“不過你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你與他們大不同,爲父很是欣慰。”
兩人言語間,已到了朱雀三條的路口,只見路上冷冷清清,一家店都沒開。
“父親……既然是不開張,咱們就先回去吧?”
“已經到這兒了,何不過去看看,說不定還開着呢?”
陸文驃無奈,只得跟在身後。
陸行遠走近酒樓,只見門是虛掩着,也沒說不做生意,只是推開門去,裡面空無一人,只有櫃檯處有一夥計正在打瞌睡。那夥計依稀聽見有人進門來,睜眼一看,驚問道:“客……客官……是想要做什麼?”
“你這夥計說得好笑,這酒樓開着門不是讓人吃飯喝酒,難不成只是擺了桌椅供人觀瞻的麼?”陸行遠笑道:“莫不是連廚子都沒了?”
那夥計見倆人衣着不凡,不敢怠慢,忙應聲道:“有有有,二位裡面請。”
陸行遠取出一小錠金子擱在面前道:“老夫是想找個僻靜處喝點酒說說話,今日這座酒樓老夫就包了吧,你只管將門掩上,勿要擾了清靜,我身後那幾個隨從自然會守在門口。”
其實整座酒樓都空無一人,又何須包場?夥計見來人出手闊綽,又見氣度不凡,將頭點得如雞啄米般應聲道:“小人這就去後廚吩咐。”一時間連吃什麼喝什麼都不敢問,只想着將店裡能拿得出來最好的酒菜都端上來便是。
父子二人上了樓上雅間,不一會兒面前已八盤八碟地摞了個滿桌。
陸行遠瞅着那夥計年紀輕輕,長得眉清目秀,不禁問道:“這城裡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你怎麼沒走啊?”
小夥計笑笑指了指腿:“我這腿不好,以前落下過病根,家裡人上個月就已經逃去南邊了,我說我這跟着也是累贅,索性留在國都,還能看個家,所以就沒走。”
言語說得輕巧,卻掩不住一絲悲涼。
陸行遠看着小夥計一腳高一腳低地下了樓,自言自語道:“是禍是福,自有命數,這年紀輕輕的能就能勘破這些,想着不拖累父母兄弟,實屬難得。”
陸文驃哪有什麼心思去想那夥計的境遇,他提起酒壺替父親斟了一杯,低聲問道:“父親,兒子願意與父親共守國都,但是伊穆蘭人來勢洶洶,不知父親接下來有何打算?兒子手裡還有這八千兵,雖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可兒子仔細想過,若是伏在國都北側的磐古行宮附近,瞅準機會,等伊穆蘭人到了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