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芷瀲擡頭看向窗外,已近夕陽,再轉身發現蘇佑正看着自己。
“你如何這般看着我?”
蘇佑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覺得你的容貌似是與以前不大相同了,而且……”
“有何不同?”
“都說你二姐是絕世佳人,然而我覺得你的容貌絲毫不在她之下。”
朱芷瀲被他這般恭維,自己卻不以爲然,二姐是何等美人她清楚得很,當下嗤笑一聲:“我看你也是大不相同了,蘇學士本來可不會這般油嘴滑舌的……你方纔欲言又止,而且後面是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你還多了幾分昔日你長姐清鮫公主的凌厲的模樣。”
朱芷瀲哼了一聲:“像長姐不好麼?”
有些事,一旦心裡做了決定,便再也回不去。我朱芷瀲絕不會束手待斃,也絕不會像長姐一樣被你們暗算,凌厲也好美貌也罷,一切都是爲了活下去而已。
蘇佑許久沒有被她稱作蘇學士,這一聲又勾起不少往事,兩人正各揣思緒時,忽然車停了下來。
來儀宮到了。
蘇佑親手攙着朱芷瀲下了車,車後緊隨的是血焰王祁烈。
“你獨自進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你果然不同我一起進去麼?”朱芷瀲有些遲疑。
蘇佑報以一笑。
眼見朱芷瀲踏入殿去,蘇佑回過身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便是來儀宮,碧海國最中心也最神秘的地方。
蘇佑有時會想,究竟是女帝們造就了這所諱莫如深的宮殿,還是這所宮殿濡染了行事詭譎的女帝們。
也不知道小瀲入了這來儀宮,會不會也變成她母親的模樣……
正胡思亂想間,祁烈下馬走過來。
“這女子,國主是想娶來做穆拉麼?”
蘇佑好不無奈,烈叔你還能問得更直接點麼?
“是,我有此意。”
“哦。”
蘇佑見他神情淡然,似是不大關心,忍不住反問道:“你覺得她不好?”
“穆拉的事,我祁烈沒什麼意見,國主要是喜歡,我血族也可進獻女子,若是國主沒有這個意思,我血族也絕不勉強。”
蘇佑知道他意指當年將姐姐送親之事,不想重蹈覆轍,才說只看自己的意思。
“不過,那女子日後是要將她母親取而代之的人,即碧海之主。國主切勿要忘了她的這一身份……”祁烈其實想說,不要被一個女子迷得失了魂而被牽着鼻子走,不過想想蘇佑畢竟是國主,還是留了幾分情面。
蘇佑怎會聽不出這一層意思,當下臉上有些訕訕,便欲扯開話題。
“聽聞烈叔已佔了城東的糧倉,當下的軍需應是無礙了吧?”
“國主……區區糧倉不過是解一時燃眉之急,祁烈真正心中掛礙的是另一件事。”
“我知道,當初溫蘭與你約定,太液城落城之時,便是將寶坻城交割與你血族之日,如今城池已落,卻仍在刃族手中。你擔心的,是血族爲了這場南征死傷了那麼多將士,而得不到原先該得的戰利品是麼?”
祁烈雙手叉在胸前,悶悶不樂地答道:“昨夜我去問過溫蘭,何時才能將寶坻城交於我血族。他說當日雖是他提出的這個以地易地的主意,但真正擊掌爲約的是族長,然而羅布已經死了。”
“他這話分明是推託之辭,是想出爾反爾麼?”蘇佑臉上顯出幾分不悅。
這種話,像極了溫蘭會說的話。
不料祁烈搖搖頭道:“我起初聽了他這話也是要動怒,不過他說羅布雖然死了,血族奮戰的功績卻是抹不掉的,約定就是約定,族長死了,換了新族長也不會不作數,這個他會替我作保。”
“那他到底是想要……”
“他說莫大虯任族長方不過幾日,族中事務還有些摸不清頭腦,需要他從旁教引些時日……”
蘇佑急得打斷了話頭,忿忿道:“烈叔,你還不明白他的把戲麼?他這不過是在拖延時日!”
祁烈面有難色,說道:“這些話我自然不會信,可他說到一件事,卻也是實情。”
“何事?”蘇佑隱隱覺得不好,這溫蘭巧舌如簧,慣會迷惑人的心思,不知道又說出什麼原委來竟然讓祁烈也認同點頭。
“他說,交割刃族領土給血族並不難,然而既然要交割,那麼勢必要將領內的刃族族人南遷到碧海境內來,眼下正是寒冬臘月,雪暴四起,如何能遷?若強令族人出城,豈非等於讓人送死?況且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將刃族的族人一個不剩地全遷走,我血族此時此刻都躲在北漠的山洞中避風雪過冬,無法從蚩骨山挪出一步,那麼現在立刻交割領土的意義何在?”
“於是你便信了他的鬼話?”蘇佑有些急了。
“他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我不關心,然而他說的事卻是實實在在的事。我確實沒有辦法在這樣的季節立刻將族人遷過來。不瞞國主,霖州大戰之後,我麾下如今只有區區五千不到的軍勢,與鷹族的三萬和刃族的一萬兵勢相比,我血族勢單力薄。所以我出霖州之後就已經派了兵士拼死送信回蚩骨山,傳我族長的募兵之令,只要我令一下,即刻就可重新集結起兩三萬的大軍,然而這大軍就算集結完畢,也只能先等在蚩骨山的山洞裡,不等到開春,是不敢南下的。此等情形之下,我又如何能強逼刃族去遷動他們的族人呢?”
“這……”蘇佑不得不再次佩服溫蘭的狡詐,溫蘭知曉祁烈最護着族人安危,便以同樣的境遇去幹擾他。對祁烈這樣的人,來硬的一定是行不通的,也只有找中他的軟肋,才能一擊必中。
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找到了一個好藉口,一個連蘇佑都無法反駁的藉口。
“他既說肯交割寶坻城,又說雪暴不能遷民,那麼他想要怎樣?”
祁烈回道:“他說只待開春能遷民之時,便即刻交割。”
“就是這麼簡單?他費勁口舌就只爲了讓你再等上兩個月?”
“他還說,太液國都雖已在咱伊穆蘭的掌控之中,但是終究是人心未服,保不定碧海人在暗中有什麼謀算,須得我血族與刃族和鷹族同心一致,互爲犄角,才能穩穩妥妥過了這個冬天。”
蘇佑冷哼一聲,“這等冠冕堂皇的話,你應是早領教過的。那你是如何應答的。”
“我答應了他,至多再等兩個月,一旦開春冰雪消融,即刻交割城池領土,絕不許再拖。”
“好吧……既然你已答應了溫蘭,我也沒什麼可說的。那你尋我想要說的是……?”
“萬一,我是說萬一!”祁烈眼中忽然兇光閃過:“他要是又有了反覆,到那時,請國主應允我一件事。”
“何事?”
“我將以族長的名義正式對刃族下戰書,公正對決!”
“這……”蘇佑低頭想了想,若單論行軍打仗,兩個金甲兵也不是一個血騎兵的對手,況且血族劫掠成性,若真是一門心思想與刃族開戰,自己就算是國主號令,祁烈也未必肯從,何以如此忌憚自己的意思。
他看了看祁烈,忽然醒悟過來!
原來如此,他說是請國主令,其實真正忌憚的是我身後的琿英和鷹族!自古以來刃族總是借鷹族一同遏制血族,祁烈苦於無法同時應對兩大氏族才懇請我賜予他名正言順下戰書的名義,既然是公平對決,那麼言下之意便是要我讓琿英兩不相幫。
一旦溫蘭再次食言,祁烈勢必與他翻臉,然而不管溫蘭如何失信在先,伊穆蘭三族間同室操戈都是天下大不韙之首,祁烈無論如何也不想犯了這個禁忌,所以他才需要我這個國主替他正名,給他名分。
這纔是他今天緊隨其後想要與我單獨面談的真正目的!
“好!我答應你!”蘇佑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若刃族再有食言,我便許你出戰,與刃族自行調節兩族間的紛爭。”
祁烈聽了頓時有了喜色,屈身拜道:“多謝國主!”
蘇佑緊緊攀住他的手腕道:“不過,烈叔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國主只管說!”
蘇佑壓低聲音道:“真要是開戰了……莫要刀下留人!”
“一定!”
既然要動手,那便趁勢除根!以刃族現在的實力,沒有鷹族相幫,必然不是血族的對手,只要祁烈不要再被溫蘭的花言巧語所蠱惑,便沒什麼懸念。
然而爲何溫蘭的話再怎麼在理,也一定是拖延的藉口。他爲什麼非要拖過這個冬天?難道這兩個月中還會有什麼變故麼?
蘇佑本能地感覺到,溫蘭肯定是在等,他到底在等什麼?
夕陽西下,薄霧茫茫。
來儀宮前已是寒風瑟瑟,枯葉一堆。不知道宮人們都去了哪裡,連個清掃之人都尋不見,昔日的繁花似錦轉眼間便已荒落成殤。
蘇佑放眼望去,遠處的幾所宮宇也顯得冷冷清清,似是已沒什麼人居住,他忽然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道銀泉公主如何了,回頭得派人去她宮中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