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李重延這個假太子和我們沒有仇,他身邊的王公公也沒有,躺在那裡的曹飛虎更沒有。但是,只有用他們的死,才能換得李厚琮露出破綻,我才能和溫蘭裡應外合成大事!要怪只能怪他們把自家性命稀裡糊塗地綁在了慕雲氏的身上!至於那個太子妃……”
葉知秋哼了一聲:“夫人還不知道吧,她爹金泉駙馬就是李厚琮的孿生哥哥,都是當年璟妃的兒子!她和李厚琮一樣,身上都流着慕雲氏的血!本來我還沒打算今日把她給收拾了,李重延這個蠢貨竟然將她一併帶來了,如此機不可失,我又怎麼會錯過?她母親再三不許她嫁來碧海,可她就是不信她母親的識人斷面,非要嫁這麼個草包,也是命比紙薄了。”
“你……你爲了你所謂的復國之計,不分青紅皁白殺了那麼多人,你覺得我爹若還在,會坐視你這般喪盡天良嗎?!”
葉知秋笑了。
“你爹他會的。倒不如說他知道我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替他完成心願,才放心將你交給了我。你今日有此一問,看來還是太不懂你爹。”
葉夫人絕望地搖了搖頭:“你如今已是走火入魔,早已忘了嫡庶尊卑,我在你眼裡又算得了什麼?既然阻礙你的人都會被你一一拔出,你何不索性把我也殺了……”
葉知秋一聽“忘了嫡庶尊卑”六個字,忽然一改儒雅的風度,臉漲得通紅,他隨手拿起一壺酒對着牆上奮力砸去,只聽“嘡啷”一聲,頓時砸得稀爛。
“嫡庶尊卑?你我不過都是慕雲氏腳下的螻蟻罷了!國且不能復,何來的尊卑?日日躲在這帝都東南最偏僻的一角,不敢輕易靠近西面的皇宮和太師府半步,只能窺得這方寸天空,猶如牢獄一般的日子,何來的尊卑?坐視着這等紈絝無能之人成了日後的國君,繼續卑躬屈膝地苟延殘喘,何來的尊卑?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夫人,我並非忘了嫡庶尊卑,而恰恰是我不敢忘,才費盡心思苦熬到今日!倘若你真覺得我可恨,倘若他日大業能成,那麼復國之後哪怕你要我即刻死在你面前,顯你我嫡庶之尊卑,亦有何不可?”
葉夫人已無力再和丈夫爭辯下去,她知道這就像兩條從不曾相交的線一樣,將來也永遠不會。
忽然陳麒朝葉知秋投去一個疑惑眼神,似是聽到了什麼聲音。
葉知秋大喝一聲:“什麼人,出來!”
只見窗外抖抖索索地出現了一個腦門,慢慢地才露出半張臉來。
葉知秋蹙緊了眉頭。
怎麼把這個傢伙給忘了……
裴然滿臉驚恐地看着葉知秋,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屍體,心裡拔涼拔涼。
怎麼也沒料到葉知秋會在今日擺下這鴻門宴,真是地獄無門我偏闖。
這下完了,這羊肉爐子要吃出老命了。
他想使勁兒擠出些笑容在臉上,然而心中叫苦不迭只能擠出一堆褶子,那笑得比哭還沮喪。
“葉,葉大人……我……”
葉知秋還是像平日見的那樣和善模樣,微笑道:“裴大人,廬外天寒地凍,怎麼坐在那裡賞雪?何不進來靠着火,與我共飲一杯呢?”
雪廬已經塌了一半,其實廬外廬內幾乎沒什麼區別,都是冷風颼颼,不過靠近烤肉的地方倒確實還挺暖和,畢竟有明火。
裴然哪裡敢靠近他,何況太子李重延的屍體就橫在火邊不遠處,他連看都不敢再看,當下小心地擺擺手道:“這……這裡雪景好,一點兒都不冷,我還是在這裡坐着吧。”
剛說完,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其實他早就快被凍僵了,除了頭上身上頂着一堆雪,褲襠裡的尿浸着棉袍都結了冰了,真是“內憂外患”有苦難言。
葉知秋哈哈大笑起來,他高聲道:“康叔!將夫人扶回房去早早歇息!今晚多派些下人守着,莫要有什麼閃失。”
康叔哆哆嗦嗦地應了一聲,上前去扶主母。
葉夫人頭上被拔了簪釵,已是披頭散髮,她看着滿臉不在乎的丈夫,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只得搖了搖頭道:“知秋……你會遭報應的。”說罷,撐着康叔的手拖着步子出了雪廬。
葉知秋聽見那話,只是淡淡一笑。
報應?不過是自我安慰的說辭而已。
大街上凍死餓死的人年年都有,佛堂前供奉的海燈裡的香油卻從未窮盡過。
有錢人寧可把錢捐了香油求份慰藉,也不會施捨半分給活活餓死的人。
報應在何處?
這世間人人度己,殺伐決斷時哪裡還會想着報應,不過事後添上幾兩香油錢的事兒罷了。
他揀了一張小桌几擱在火堆邊,轉身又尋了兩個酒杯斟上酒。
“裴大人,來,這長夜漫漫,離天亮還需要些時辰,咱們邊喝邊聊。”
裴然剛想尋機推辭,忽然看見葉知秋身邊的陳麒眼中一道兇光,嚇得忙滾進窗子爬了過來。
“我來,我來!”
葉知秋遞過酒去,又從羊身上細細地切了些肉片放在他跟前。
“哎,時光荏苒,裴大人吶,想想咱們倆人同朝爲臣已經過去多久了?”
裴然見他絲毫不提眼前之事,卻開始回憶往昔,心裡琢磨不出他到底想要幹什麼,但似乎沒有立刻要一刀結果自己的打算,多少略心定了一些。
“是,是啊……我雖然比葉大人虛長了幾歲,但是葉大人當年可是出了名的英才,年紀輕輕地就任了禮部侍郎,在朝中的日子比我可長多了。我怎能……怎能與葉大人相提並論呢?”裴然其實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只是覺得嘴裡說出來的話好像純屬本能一樣,都不用經腦子就出去了。
“哪裡哪裡,裴大人這是自謙了。俗話說,疾風知勁草。我葉某人在朝中冷眼看了這些年,覺得裴大人的本事實在讓人欽佩,無論當年太師府的慕雲佐對裴大人如何欺凌,裴大人都能屹立不倒,試問這朝中能正面扛得住太師府的大臣,還能有誰呢?”
“這……”裴然的腦子裡轉得飛快,他方纔在窗下隱約聽見葉知秋與葉夫人的對話,說是對慕雲氏有仇,暗忖葉知秋必然是恨透了太師府。既然當初自己總被慕雲佐踩在腳下,那麼至少可以證明自己對慕雲氏也是仇視的。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難道是因爲這樣,葉知秋纔沒一刀殺了我?
裴然決定試探試探,回道:“太師府驕橫跋扈,本就是朝中一大心患,奈何尾大不掉,我裴然不得已才忍辱負重,實則……實則是爲了國家安泰啊!”
裴然想的是,葉知秋連太子都敢殺,又說溫帝也是慕雲氏,那麼當下最好別亂表忠心說自己效忠誰,甭管江山誰做主,我爲了國家安泰這話總是沒錯。
葉知秋點點頭,又替他斟了一杯:“裴大人說得很是,我也很喜歡裴大人這一點,既能掌得戶部這樣的國之命脈,又能審時度勢,實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只可惜那李厚琮……”
裴然聽他直呼溫帝名諱,心中更加肯定沒猜錯,敷衍道:“葉大人謬讚,裴某不過就是會撥幾下算盤,看幾本賬,心裡只想着國庫裡的那幾兩銀子還夠不夠用。說實在的,朝中那些明爭暗鬥的事兒,我裴然腦子蠢笨得很,也摻和不進去,葉大人要不……要不讓我喝完這杯酒,就放我回家?”
說着,忽然擱下酒杯,一臉苦色地連連磕頭哀求道:“葉大人,我今晚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我……我剛纔實在是喝多了才爬到窗外去的。是了,我在窗外看鴨子,結果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真的什麼都沒看到啊,葉大人!”
葉知秋忍俊不住,笑出聲來,他指了指一旁的屍體道:“裴大人,你說你在窗外睡着了,可現在你坐在這兒喝酒,難道也沒看到那躺着的是誰麼?”
裴然自然知道葉知秋指的是李重延,當下緊緊伏在地上把臉埋住,只苦苦哀求道:“沒看到,真的沒看到,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葉知秋笑看着裴然,猶如貓戲老鼠。
“裴大人,我又沒有說要你的性命,何故如此驚慌呢?”
裴然一聽,驚疑地擡頭問道:“你……你沒想要殺我滅口?”
“裴大人,還記得當初在烽火臺上我與你說過的話麼?”
“什麼話?”裴然在腦中努力搜索了一下,然而盡是茫然。
“時值我剛從碧海出使回來,與裴大人說起那碧海國的戶部尚書陸文馳死後趙無垠接手的事兒,還問裴大人採礦鑄幣的事如何歸了戶部。”
“哦……哦,是是是,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
“葉某那時便感慨,以裴大人的經緯之才,莫說一個戶部,就是把碧海的戶部一併拿來,必定也能料理得風生水起……”
“噢,對對對。葉大人確實說過!”
裴然終於想了起來,當初在烽火臺上他與葉知秋閒聊,葉知秋沒來由地說了那麼一句,當時他便覺得頗有深意卻不解其義。
當然,他現在也依然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