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窗頁, 溼漉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今晨的院子,不似常日, 除了三四個僕人拿着大笤帚, 掃着門前紅色的碎屑, 幾乎聽不見其他人爲聲響。昨夜守歲鬧至後半夜, 府裡的人們尚還在補眠。今年的春節, 比往年要遲上半個月,早已過了立春,樹木芳草, 沐浴在貴如油的一汀煙雨中,嫩蕊細開, 展翠吐綠。
上海, 此時也應是路雨添花的可人春色吧。常言道, 每逢佳節倍思親,正是此刻自個的心情, 父親的爽朗笑容,母親的嬉笑怒罵,以前的稀鬆常事,現在卻只能靠回憶體味。黎家於去年底,回了南邊老家, 偌大的北京城, 竟再也沒個孃家的親戚走動, 所幸春曉又重回身邊, 填補了些微孤寂。
那日回家後, 振興曾責怪我,將不明底細之人隨意帶回府裡, 只准春曉做些漿補之事,並專門派人到天津查明情況,纔不再提起,工作維持不變。有過下毒的經歷,我能理解振興的謹慎,現是非常時期,三年時間的間隔,足以改變一切。而且春曉兩個孩子年幼離不了人,縫補的工作相對輕鬆,又不用與孩子分離,振興的安排,本身就給了很大的情面。
爲了與肖家抗衡,楊藍兩家提出了和平統一的主張,自然收買了南邊軍政府的大部分人心,英美也開始明着支持楊藍派系,戰爭的陰雲又逐漸聚攏,各派都暗中厲兵秣馬。自從有了庭葳之後,藍鵬飛對明爭暗鬥沒了以往的熱衷,只負責大致原則上的掌控,具體的籌劃都交與振興。因此振興留在了京城,全權代表藍鵬飛處理日常事務。
刷刷的掃地聲中,忽然多了一個頗有節奏的跑動聲,我挪下空望的視線,遠處一個白色的身影穿行在濛濛雨霧中,我交叉手指,反手用力伸直,給自己上緊新一天的發條。
整個上午,都在迎來送往中度過,下午藍鵬飛在家陪客,派我和振興代表藍家到楊家拜年。坐上汽車,我疲憊地靠到椅背,看看永遠腰桿筆直的振興,不禁自嘲道:“看來我也得到兵營受受訓,忙忙就累得直不起腰,在外站沒站相的,豈不有損咱家的威名。”
振興側過臉,帽檐下愈發顯得幽深的邃目淡掃我一眼,聲音亦是淡淡的回道:“大嫂每日早上跑個一公里就成了。”
聽到這話,想到振興每日風雨無阻繞着大宅晨跑,不免好奇問道:“二弟每日跑幾公里?”
“五公里”。
我暗自咋舌,攤攤手,“這一日之計在於晨,大好的晨光消耗在跑路上太不值了,我還是聽聽鳥叫,聞聞花香算了。”
“難道跑步時,大嫂不睜眼,不呼吸嗎?大嫂偷懶的藉口,還是找個好點的。”
我瞧瞧深不見底的長目,失笑道:“我找再多借口,還不是會被二弟看穿,幹嘛費那個腦筋?二弟還是快點把卉琴接來,讓她陪你到外面跑路吧。”
“咱家除了爹,誰有大嫂的面子大?就說楊仲源,幾時見他對別人那麼熱絡過?”
我輕蹙起眉頭,有些無奈地答道:“二弟難道不知槍打出頭鳥?只怕反水時,先挨槍的也是我。”
自上次學潮後,我跟亞當斯公使一家建起私交,是他傢俬人聚會的常客,與他的夫人埃米麗成了好友。楊仲源爲了取得英美的支持,且楊藍兩家主體利益一致,每次協商都會請我做翻譯。可與楊家人相處,總有種與虎謀皮之感,尤其是在聽了靖禮酒後所言之後。
振興沒接話茬,一改往日雙手擱膝的坐姿,擡起手肘頂着車窗棱,撐着下頜轉望窗外沉思,車內頓時一片沉悶。我暗責自己說話不經大腦,藍家何時輪到我當出頭鳥來着?振興心思敏感,這樣說豈不觸人眉頭。
爲了緩和車內的氣氛,我打趣道:“當然啦,人要打也是先瞄着二弟,我算什麼?不過二弟,只怕陸家小姐也在楊家,當心別成了楊靖義的眼中釘,挨他的黑槍。”
振興扭過頭,幽深的眼眸盯視我的眼睛,片刻後彎起脣角,漠然回道:“陸家小姐關我何事?再說,楊靖義未必把這當回事。”
“還真冷酷。連我這旁人都瞧出陸小姐的意思。聽說這些天,兩家一直嚷嚷結親的事,可別生出事端。”
“這出頭鳥的活兒,大嫂莫不是想獨自做下去?若是,我這就回去。”
“我這還不是怕二弟當出頭鳥,二弟願意捨己爲人,我這做大嫂的,感激都來不及呢。”
話到此處,兩人俱是淡淡一笑,不再言語,悶頭想起心事,氣氛卻融合了許多。這一個月,我辦沙龍時,振興也會禮節性的在廳裡坐坐。素以爲振興性子冰冷古怪,不甚討人喜歡,直到他身邊總會圍着幾位小姐,方知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實乃千真萬確。我眼中的冰冷古怪,在別人眼中卻是魅力所在。
我側眼瞧瞧振興,暗自笑笑,藍家的孩子長相都還不錯,振興也不例外,喬麥膚色,劍眉修目,直鼻菱脣,臉型近似橢圓,臉頰下頜帶些棱角,身材挺拔高大,是個很有英氣的男子,再配上冰冷古怪這個性格缺點,還有拒人千里的神情,對那些千嬌萬寵的大小姐,自是別具一番吸引力。
被吸引的人之中,包括陸總理的四小姐陸文婷。文婷今年二十一歲,剛從美國的一家女子學院畢業,個性活潑,善於交際,陸家和楊家的聯姻各取所需,陸總理剛上臺,一切還要仰仗楊家的扶持,楊家也需要這樣一個對外型的女主人。幸好振興已婚,楊陸聯姻事成之後,楊仲源也不需對我熱絡了,我含笑着輕舒一口氣。
汽車停在楊家別墅門前,振興牽着我下車,身體還沒站直,一陣淡雅的香風襲來,被人抱住,“韻洋,怎麼你們纔來。”
我微笑着回道:“這差不多天天見面的,說得好似如隔三秋。”
文婷輕捶一下我的脊背,鬆開雙臂,拉開點距離,打量着我恭維起來。文婷留有一頭漂亮的波浪披肩捲髮,描着細眉,杏眼含水,塗着脣蜜,模樣很是嬌豔,雖是初春,僅着一條薄呢花格連身裙,甚是窈窕動人。文婷對我說完讚語,轉向振興,笑靨如花,振興一貫的面色無波,禮貌問好。
靖義徐步走下臺階,彼此恭賀新禧後,振興和文婷兩人沉默不語,倒是靖義聲色溫和,邊走邊說道:“藍少夫人的人緣就是好,這麼多人惦記着。”
我看了一眼頗爲和煦的面孔,回道:“多謝楊將軍吉言,希望讓人惦記,是因我的好人緣。”
靖義微揚着頭,淡淡一笑,“藍少夫人果然愛記仇。”
我回以淡淡的笑容,“什麼仇不仇的,這話說的韻洋跟楊二哥有仇似的。楊二哥的玩笑話當心被旁人聽了去,生出是非來。”
文婷接過話,“就是,什麼事兒能讓韻洋記仇,除非……”
文婷爲了振興,義無反顧地站在我這邊,後面的話,一定是指責靖義,我含笑打斷文婷的話,道:“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文婷咯咯笑了,靖義也跟着呵呵地笑了。站在大客廳門口,望着笑逐顏開的兩人,我說道:“我和振興先去跟楊世伯拜年,待會聊。”
挽着振興離開四道視線,邊同房裡的衆人點頭致意,邊悄聲道:“二弟怎麼臨陣脫逃了?又讓我當回出頭鳥。”
振興用眼角瞟了我一眼,輕聲道:“反正你們的舊恨都擱在那兒了,沒必要讓我再去添道奪妻的新仇吧。”
“也是,尋尋覓覓了這些年,好容易找到一個,要再被奪去了,想想都覺得悽慘呢。”
振興胸口起伏了一下,停了會低聲嘲弄道:“大嫂不是整日想將那人碎屍萬斷的,這豈不應了貓哭耗子的俗語。”
這回,輪到我無聲地笑了。
楊仲源和陸總理坐在大廳頂頭閒聊,旁邊圍着不少的政要,我和振興向諸位長輩鞠躬拜過年,振興留在大廳,我獨自轉去女眷雲集的偏廳,向楊太太拜年。我和楊太太聊了一會兒天,被幾個別家的女眷拉着打起麻將。打了兩圈,一個下人過來輕聲說,振興在門口等我回去。因交際圈子的不同,我倆來時並沒約好同回,心想借機離開也好,不然一坐至少幾個小時,家裡還有諸多事情要打理,便起身向楊太太告辭。
走到大門前廳,我搖頭嗤笑一聲,看來振興是想讓我當定出頭鳥了。一旁的僕人向我打着招呼,拿出外套替我穿上,振興和他身旁的文婷一同回過頭。文婷過來挽住我,親熱說道:“韻洋,我跟你們一道去府上給藍世伯拜年。”
我拿眼瞧瞧振興,振興微微聳聳肩,一副讓我搞定的模樣。抱怨歸抱怨,這種事振興確實沒法開口。我提醒道:“文婷,你上午不是和陸伯伯一起來過了,你忘了嗎?”
文婷笑道:“那是我家,這次是我個人。怎麼,你們藍家不歡迎我去嗎?”
我頭痛地回道:“怎麼會?陸小姐大駕光臨,分分秒秒都歡迎,只是楊將軍知道嗎?”
“我去你家,幹嘛要讓靖義知道。韻洋,你別聽那些謠言,我根本沒答應。”文婷噘起嘴,眼角瞟向振興不滿說道。
這樣無謂的周旋不是辦法,我乾脆拉着文婷到牆角,問道:“文婷,你是不是喜歡振興?”
文婷的臉騰的紅了,輕輕點點頭。“可振興已經有太太了,他是不可能給你想要的婚姻,你這樣只會讓大家爲難。”
“聽人說,振興並不喜歡那個女人,不然怎麼會新婚燕爾就分居的。”
“誰說的,那是卉琴不喜歡京城的嘈雜,振興是遷就她,那是關心。”
“韻洋,你這麼聰明的人,還真信這個藉口?難道你沒感到他心裡的壓抑和痛苦?”
我訝異地望着文婷,文婷面色微赫輕聲說道:“喜歡他,自然會敏感些。韻洋,我們都是接受過新式教育的人,對這種包辦不合理的婚姻,應該反對和蔑視,而不是縱容和姑息。我喜歡他,我要把他從不幸之中解救出來。”
文婷眼裡滿是自信和勇敢,好似兩年前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卻快樂無慮的我。而現在,現實的磕碰摔打,早已將我磨得銳氣全無,整日和着稀泥混日子。我嘆了一口氣,回道:“文婷,這種事情哪有那樣簡單?且不說對卉琴不公,單是你家、我家、楊家,哪個好說話,就算都同意,你確定振興會要你解救嗎?”
文婷眼光非但沒暗淡,反而愈發的明亮,“他會的,我會讓他會。”
此刻的文婷,又似另一個靜雅,唯一區別的是,一個浪漫,一個嬌縱,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要,完全不計他人,不懂退讓。
“文婷,你該知道楊大哥的事吧。那麼相愛的,都抗不過現實,何況你這單方面的。文婷,不是我潑你冷水,我是真心幫你,婚姻之事一定要慎重,越簡單越好,選張白紙,比畫的亂七八糟的強。你一家人都在這裡,幾家都是世交,大過年的,不要讓大家難做,你也好好想想。”
文婷聽罷,立刻變了臉色,恨恨喊道:“我算是看走眼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老八股。”喊罷,甩手小跑進大廳。
我搖頭走出大門,東風輕扇春寒,微雨灑落芳塵,振興無事人一般站在臺階前。瞧瞧陷害我的正主,過去小聲抱怨道:“二弟,聽見剛纔血淋淋的控訴沒,來時不是搶着要當出頭鳥嗎?怎麼槍子一來,立馬閃一邊不說,還要把我拖下水?”
我控訴到一半,振興嘴角微揚,從僕人手中接過黑布雨傘,主動挽起我,撐傘送我上了車,自己從另一邊進來。瞧他氣定神閒地坐定,我沒好氣接着道:“二弟你也不用事後獻殷勤,咱們橋歸橋,路歸路,這從楊家拐人的事,我可不會再做了。你喜歡她也罷,不喜歡也罷,自己搞定吧。”
振興理正上車時碰歪的軍帽,平靜地回道:“咱家府裡不是由大嫂管嗎?女人家的是非,我去摻和什麼?難道還要我像個小毛孩,陪着那幫沒事做的小丫頭瞎鬧騰?”
怨言一下子被堵住,不正是這個原因,我才替他出頭的?放棄雞生蛋蛋生雞的辯論,我不滿地哼了一聲,嘟噥道:“那你沒事裝什麼壓抑呀,痛苦呀,讓人誤會。不然好端端的,怎會對你起歹意?”
振興扭頭瞧了我兩眼,笑意輕染眼角,隨後一臉正色輕聲回道:“我見陸小姐,大嫂也都在場,你有見我壓抑、痛苦嗎?她要起歹意,我有什麼辦法?”
想想,確實我不曾感到,相反比起以前的冰冷古怪,振興現在真的要好上許多。要是文婷見着以前的振興,不知同情心會氾濫成什麼樣。我伸手揉揉太陽穴,嘆口氣,道:“二弟,現在事情挑明瞭,就不能聽之任之。趕緊把卉琴接來,所有的是非謠言,不攻自破。”
“這馬上都要打仗了,爹還想把你們送回老家。你倒好,還要把卉琴接來,再說卉琴能斗的過那個大小姐?少讓她平白受閒氣。”
振興的話,我極少能駁倒,道理似乎永遠站在他的一方。善良的卉琴,還真不是文婷的對手,捲起鋪蓋讓賢都有可能。我蹙着眉頭,冥思苦想,振興不慌不忙地輕聲說道:“大嫂找人把消息透給陸家,讓他們犯愁去不就得了,這跟咱家有什麼關係。”
“枉人家一片癡情,你到狠心來個落井下石,這種缺德事我可做不來,要做二弟去做。”
“碎嘴的女人一抓一把,東傳西傳很難找到源頭,還請大嫂顧全大局。不然,就等着幾家雞飛狗跳吧。”
我橫眉瞪視振興,振興挑眉靜靜與我對視。我眼中的不願不滿,投到那片幽深之中,即刻沉得無影無蹤。半分鐘後,我偃旗息鼓垂下眼,振興的主意,無疑是上選之策。
一場情感鬧劇,被我不情不願地畫上了休止符。文婷沒再來藍家參加沙龍,一個月後,楊家和陸家爲靖義和文婷舉辦了盛大的訂婚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