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風雪故人歸
思量間,許是實在瞧不下去,薛姨媽自內中轉出,僵笑道:“你們爺們飲酒,哪兒有讓燕兒出來的道理?今兒個可是好日子,蟠兒少飲一些,莫要喝多了。”
說話間便將柳燕兒領了回去。
薛姨媽出來一遭,其意不言自明,奈何薛蟠是個混不吝的,兀自招呼着衆人飲酒。那賈璉也罷,賈蓉也好,雖素日裡飛鷹走鳥一副紈絝習性,心下卻並不傻。
當下又飲了一杯,起身打了個哈哈,推說天色已晚便要告辭。
薛蟠面上不樂意,陳斯遠便道:“文龍兄今日有喜,酒宴不過是助興之用,又豈能將大喜之事遮掩了過去?”
薛蟠一琢磨也是,這才起身將三人送出。
出得梨香院,賈蓉、賈璉順着東面夾道往前頭去,陳斯遠往西行,不過幾步便到了自家小院兒。
此時天色已晚,陳斯遠只見正房門打開,有一嫽俏身形提着燈籠迎將出來。本道是柳五兒,到得近前才發現是紅玉。
陳斯遠略略蹙眉,扯了其手兒笑道:“這才幾日就急着回來?”
紅玉嗔道:“大爺又渾說,我,我哪兒就急了?今兒個可是第五日了。”
上回二人方纔燕好,轉天清早紅玉月信就到了,生怕污穢了陳斯遠,乾脆急吼吼回了家中歇息。
陳斯遠當下也不揭破,只扯了其入得內中。
柳五兒兀自在書房裡盤桓了一陣,待撂下書卷,忽而便偏見陳斯遠與紅玉偎在一處低聲嘀咕着什麼。
那紅玉含情脈脈,時不時吃吃而笑,一隻手環了陳斯遠脖頸,哪裡還有平素的端莊幹練?
柳五兒瞧得臉紅心熱,又酸澀不已。她咬了咬牙,再不敢停留,尋了個由頭便先行回了廂房裡。
內中沒了旁人,二人愈發肆無忌憚。二人都是初識箇中滋味,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於是早早洗漱了便往暖閣裡去。
幾度纏綿,數回繾綣。憋悶了幾日的陳斯遠好生恣意了一回,這才摟着紅玉沉沉睡去。
待轉天清早,陳斯遠醒來用過早點,便見紅玉端了一碗藥湯晾着。
陳斯遠納罕不已,上前便嗅到濃重藥湯味兒,不禁關切道:“可是身子哪裡不爽利?好生生的怎麼突然要喝藥?”
這會子柳五兒也在,紅玉紅着臉兒不好張揚,扯了陳斯遠便進了西梢間裡,這才悶頭低聲道:“大爺,是避子湯。”
陳斯遠眨眨眼,這才恍然。這年頭避孕手段少,或是用魚鰾、羊腸,或是女子服用避子湯。
可是藥三分毒,長期服用,女子壞了身子骨,說不得來日就生不出孩兒來。
陳斯遠思量道:“掐着時日,你這幾日不用服。”
紅玉笑着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一個不小心……豈非壞了大爺名聲?”
賈家子弟長到一定歲數,賈母總會打發兩個有姿容的丫鬟貼身伺候。爲的是什麼,不言自明。
自明末以來,東西溝通愈發便捷,那數不清的髒病也一道兒流傳了過來。勳貴人家生怕自家子弟染了髒病,這才用有姿容的丫鬟、小廝來瀉火。
小廝也就罷了,那丫鬟大多事後服用避子湯,便是僥倖有了身孕也會墮下,其後爲保主子名聲,更是將那丫鬟遠遠打發出去。
紅玉聰慧伶俐,又豈會犯糊塗?不拘是林姑娘還是那位尤三姐,在這兩位進門前,紅玉可不敢有了孩兒。不然若是生下庶長子,豈不成了來日主母的眼中釘、肉中刺?
陳斯遠便將那湯藥挪到一旁,鄭重道:“聽我的,這回不用喝。”
紅玉眼中滿是疑惑。
陳斯遠思量着又道:“下回……下回想個別的法子就是了。”說着附耳過去,與紅玉低聲耳語了幾句。
紅玉掩口低聲笑道:“大爺不嫌不爽利?”
陳斯遠道:“有什麼不爽利的?是藥三分毒,繁瑣些也比傷了身子骨強。”
紅玉心下熨帖不已,不迭點頭應承下來。待陳斯遠轉身進了書房,這才抄起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打掃浮灰,心下卻另有思忖。
府中的哥兒雖說也有憐香惜玉的,可哪一個會如自家大爺這般設身處地的爲自個兒着想?
都說寶二爺待人寬厚,可往綺霰齋送的避子湯還少了?
不用避子湯,紅玉也不想逼着自家大爺用魚鰾、羊腸那等物什。她在府中待了多年,時常聽上一耳朵,這牀笫之間的隱秘便大多知曉了。因是忽而便想起了一個法子來,紅玉不禁猶疑良久,好半晌纔拿定心思,想着待回頭兒尋了採辦,遞了銀錢採買回來試試。
一連數日,陳斯遠都悶在書房裡。可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四書、五經加起來七八十萬字,又有朱熹批註,便是擇一經做主經,背誦下來也須得花費大功夫。
這也就罷了,破題、承題考得是對四書五經熟稔與見解,其後起八股更是要求排序對仗,連平仄都不能錯。
後頭還有試貼詩……歸總下來,此時科考就是在文字上玩兒花活。既考驗記憶力,又考驗應變能力,還考驗人的智商。
便說那會試就有紫榜,其上都是八股格式不對、平仄有誤、試貼詩錯了韻腳的,能下場會試的都是各地舉人,連舉人都能犯錯,可想而知這科舉一途簡直就是米上雕花!
若不是研究了八股,陳斯遠怕是還跟前世一般,認爲八股因循守舊、與國無益;可真正瞭解了八股,陳斯遠這才明白,這八股不過是取士的手段。
以此手段取士,一科三百多人,不敢說全都是人中龍鳳,可大多數進士絕對智力水平不低。
至於治國,要麼進部堂學習,要麼進翰林院進修。說白了,這八股取士就是選人才呢,培養了之後纔是官員。
陳斯遠是越研究越沮喪,此時中進士平均歲數是三十四歲,他雖四書五經囫圇讀過,可又哪裡比得上那些正兒八經寒窗苦讀出來的?
心下惆悵,陳斯遠不禁愈發刻苦,一連將自個兒關在書房裡好幾日,連逗弄苗兒、條兒的心思都沒了。
邢夫人納罕不已,到底禁不住過來瞧了一眼,見這小賊果然刻苦研讀,心下不禁平添了酸澀——黛玉就那麼好?這小賊眼看着拼命了啊!
雖明知不該,可邢夫人還是忍不住陰陽怪氣了幾句。
陳斯遠思緒從書中拔出,轉念便知邢夫人吃味了。當下打發了丫鬟下去,上前便與邢夫人癡纏起來。
“好端端的發哪門子瘋?” 邢夫人哼哼兩聲不理他。
陳斯遠又轉過身形到了邢夫人另一側,說道:“是了,打算這幾日就尋太醫問診?”
一提及腹中孩兒,邢夫人頓時雙眼放光,臉上也慈愛起來,道:“時日還短,我想着月底再說。”
“也好……大老爺那邊廂可透過風了?”
邢夫人道:“前幾日他飲酒回來,我提了一嘴,他支吾着應了,瞧着好似並不在意。”
“打了埋伏就好,免得來日漏了底。”
邢夫人瞥了其一眼,說道:“黛玉就那般好?”
確實就是好啊。
心下這般想着,陳斯遠開口就道:“想哪兒去了?我這是爲了自個兒。此時不勤學苦讀,哪裡過得了鄉試?這年頭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啊,我不做官,你那麼點體己夠養孩兒的?”
邢夫人雖明知這話只怕是假的,心下還是熨帖不已。橫了其一眼,這才展顏笑道:“還算你有些良心。是了,昨兒個大老爺提了一嘴,說過些時日領你去拜訪監丞。平安州節度那舉薦信遞了上去,不日便從禮部下達國子監,明年過了正月十五你便要去國子監了。”
陳斯遠心下雀躍之餘,又顯心事重重。若尋不見門路,這國子監都要耗費他三年,可他又哪裡等得了?
邢夫人略略盤桓,眼見陳斯遠愈發不規矩,雖心下歡喜,卻到底推拒了,緊忙領了丫鬟往東跨院回返。
待轉過天來,陳斯遠積攢了不少疑惑,乾脆下晌時乘坐馬車往梅翰林家中而去。
這日正巧下雪,馬車出得內城,陳斯遠挑開簾櫳觀量,忽而便見滿街的斗笠、棉帽,其上用硃紅字跡寫了。
陳斯遠定睛觀量,便見一頂斗笠上寫着:陳記米鋪、質優價廉。又有一棉帽上寫着:食爲鮮、食爲仙。
這是……自個兒那點子被燕平王白嫖去了?
陳斯遠心下玩味,就是不知此番燕平王會賺多少了。他倒是盼着賺多些,如此燕平王定會轉頭又來尋他討主意,他有了用處,也不至於被燕平王給隨手賣了。
至於以後,自當以利勾連,混同一處,燕平王離不開他,非但不會賣了他,反而會竭力保全。
思量間到了梅家,依舊是梅衝接待,陳斯遠等了好一會子才見梅鈺誠回返。他尋了書冊請教,那梅翰林果然事無鉅細,一一分說清楚。
到底是翰林出身,底子可不是尋常舉人可比。陳斯遠請教一番,雖不至於醍醐灌頂,卻也大有裨益。
待天色擦黑,陳斯遠方纔乘坐馬車回返。
這回馬車直接停在了後門處,陳斯遠賞了車伕一角銀子,施施然進得榮國府。須臾進得自家小院兒,便有芸香仰着小臉兒笑迎出來:“大爺大爺!香菱姐姐回來啦!”
“嗯?”
吱呀一聲,門扉推開,陳斯遠擡眼觀量,那倚門而望的不是香菱還有誰!
陳斯遠快行幾步,那香菱好似乳燕投林一般撞進其懷裡,霎時間紅了眼圈兒,哭道:“還道我見不到大爺了呢!”
卻說香菱由錢飛虎並兩個鏢師一路護送南下,起初不覺有異,待時時回想,便覺那幾日陳斯遠極爲異常。
香菱到底是乖順的,強忍着不曾打開了錦囊,一徑到了大名府方纔偷偷打開錦囊。結果內中只有五千兩銀票,其餘的一概沒有!
香菱聰慧,略略思忖便知陳斯遠只怕事有不諧,當下便要即刻回返。捱到白日裡尋了錢飛虎,那錢飛虎卻道:“陳兄弟智計百出,想來定有存身之法……姑娘這會子回去又有什麼用處?只怕反倒扯了後腿啊。”
香菱思量一番,發現果然如此。沮喪、擔憂之餘,只得繼續南下。
待到得如州,果然在封家村尋了生母甄封氏!
封肅其人貪鄙,將女婿家財哄了去不說,還苛待女兒甄封氏。香菱遠遠瞧了一眼,便見母親冬日裡正在漿洗,一雙手凍得滿是裂口!
香菱心疼之餘便要相見,虧得那錢飛虎攔了下來。其後錢飛虎暗中掃聽,將過往種種一一說給香菱,隔了一日又將甄封氏哄出來,母女二人這才得以相見。
香菱既知外祖不當人子,哪裡還肯留母親在此遭罪?當下會同母親乘坐馬車,一路急急往京師回返。
奈何甄封氏這些年虧了身子骨,行至半途竟病了一場,這才拖延了幾日,昨日方纔趕到京師。
香菱、錢飛虎既知陳斯遠有異,也不敢徑直尋來。錢飛虎先進城尋了馬攀龍、徐大彪,待問明陳斯遠此時情形,今兒個清早先尋了屋舍將甄封氏安置了,下晌時纔將香菱送回榮國府。
當下紅玉也迎了出來,瞧見此等情形心下略顯酸澀,緊忙開口將二人迎進來。
到得內中各自落座,紅玉情知二人只怕有話要說,乾脆就避了出去。
西梢間裡熏籠升騰,香菱擦乾了眼淚,陳斯遠就問:“尋了你母親回來?”
“嗯,多虧了大爺。我媽媽這些年過得極差,我便領了媽媽回來,如今就安置在外城客棧裡,待明日尋了牙人,賃一處屋舍再行安置。”
陳斯遠點頭道:“十冬臘月,何必急着趕回來?待春暖花開回返也來得及。”
香菱就笑着搖搖頭,眸子裡滿是淚花。
她忽而自懷中掏出那錦囊來,遞給陳斯遠道:“大爺,這錦囊還是大爺拿着吧。”
陳斯遠接過錦囊,心下五味雜陳。當日他可是存了遠遁千里的心思,誰知不多時就峰迴路轉了。沉吟了下,他又將錦囊遞過去,笑道:“不留着做聘金?”
香菱卻立刻搖頭:“我有錢呢,不用大爺的聘金。”
聘娶爲良妾,不用聘金,那就是貴妾了。
卻見香菱起身往箱籠尋去,過須臾提了個小巧包袱來,鋪展開來,內中有首飾,還有個小巧盒子。那盒子打開來,內中是一張張百兩銀票。
陳斯遠瞥了一眼,不禁納罕道:“哪兒來這麼多銀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