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晴雯
司棋哪裡不知此番及笄不好請陳斯遠來?不過是提上一嘴,於迎春心下種下個心思罷了。
眼見迎春駁斥,司棋也不着惱,只笑道:“可惜府中園子還不曾修好,不然挪到園子裡去辦,到時豎了屏風,將能請的都請來,總比如今要熱鬧幾分。”
迎春哂道:“好事還能全讓咱們佔了去?”
司棋便道:“偏姑娘自個兒是個沒心氣兒的,都道有福之人不用求,我看姑娘不爭不搶、隨遇而安的性兒,倒真個兒應了這一句。說不得往後姑娘還有天大的福分呢。”
迎春丟下棋子,再也下不下去,瞥着司棋道:“你今兒個怎地這般話多?”
司棋湊過來道:“我聽姥姥隨口提了一嘴,好似大太太有意收養姑娘。”
迎春一怔,心下雜亂不已。她幼時生母便故去了,父親續絃,她便搬去了東大院,剛開始不過孤零零一個,也沒什麼人理會。待後來纔有探春、惜春搬了去。
十來年下來沒少受那些家奴欺負,迎春自知反抗不得,逐漸便木然起來。此時聽聞邢夫人要收養她,自是心下雜亂起來。
依着規矩,她此時不過是庶出的姑娘,來日便是出閣也選不了什麼太好的人家。可若得邢夫人收養,那便算是嫡出,與探春一般無二,出閣時嫁妝豐厚也就罷了,便是夫家也不敢小瞧了。
最要緊的是,有了嫡出的名分,好歹家中那些奴才不過太過欺凌,因是迎春自是肯的。只是她心下納罕,那邢夫人素來不待見她,不知爲何轉了心思,忽而就要收養她了?
此時就見司棋在其身旁落座,壓低聲音道:“大太太自打有了身孕,這性子就轉了許多,姑娘沒瞧見大太太每日家臉上多了不少笑模樣?”
迎春回思須臾,隨即頷首。
這倒是真的,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迎春搬過來幾個月,邢夫人一直笑容滿面的,連剋扣下人月例銀子的事兒都沒了。
司棋說道:“這就是了,我猜八成是大太太想爲肚子裡那個小的積德呢。”
迎春應了一聲,心下若有所思。不拘邢夫人出於何種心思,能被收養總是好的。不過這麼多年下來,她早就養成不喜不悲的性子,以至於府中下人私底下都稱其二木頭。
迎春心下暗忖,爲邢夫人收養自是好的,便是不成也不過一切照常。倒是那位遠兄弟,因着司棋時常提及,迎春倒是有幾分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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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回返自家小院兒,紅玉、香菱、柳五兒與芸香俱在,院兒中還多了兩個粗使婆子。
紅玉等將其迎進房裡,方纔淨過手便見其坐立不安,紅玉便與香菱遞了個眼神兒,香菱便道:“大爺明兒個休沐,這是又待不住了?”
陳斯遠一怔,起身一把扯過香菱,呵癢道:“好啊,如今也敢取笑我了?”
香菱身子輕靈,咯咯笑了幾聲,一矮身便從陳斯遠懷中掙脫,逃出去幾步才掩口笑道:“我又不曾說錯。”
陳斯遠便道:“這今日忙着應付考校,今兒個怎麼着也該去一遭了。”
紅玉端了溫茶來,問道:“大爺,不知這頭一回考校得了什麼名次?想來定是名列前茅吧?”
“嗯,名列前茅。”陳斯遠好歹要點兒臉,知道自個兒這個頭名名不副實,於是含糊應了一嘴,轉而又問:“香菱,你母親可大好了?”
香菱笑道:“大爺不用掛心,我媽媽如今好多了。丁大夫後續開的補藥用了幾副,如今瞧着氣色好轉了許多。”
“那就好,回頭兒我尋了丁大夫,再開一些進補的,總要將你母親身子骨將養過來纔好。”
香菱感念着應下,紅玉湊過來道:“大爺,明兒個休沐記得給自個兒採買幾匹細布、錦緞,回頭兒我央了針線上人給大爺裁幾件衣裳。先前那些只一件能改的,餘下的都不合身了。”
陳斯遠記下,略略盤桓便起身出了小院兒,自後門出來往小花枝巷尋去。
誰知纔到巷子口,便見尤老安人與兩個婆子嘀嘀咕咕自三合院行將出來。兩方迎面撞見,俱都一怔,那尤老孃旋即笑顏如花,緊走幾步湊上前道:“哥兒是來瞧二姐兒、三姐兒的?”
“額,正是。”這話怎地這般古怪?
不待陳斯遠仔細思忖,尤老安人便笑道:“誒唷唷,虧了有哥兒,不然我還不知來日如何主張婚事呢。現下倒是儉省了……我也知遠哥兒難處,你且放心,我這邊廂也不催着二姐兒、三姐兒過門,遠哥兒可着自個兒心思來就好。”
“這個……”
不待陳斯遠放聲,尤老安人生怕說多錯多,趕忙開口道:“我與哥兒就不多說了,這會子還要往寧國府走一遭,咱們來日再敘。”
當下與陳斯遠錯身而過,又與兩個婆子嘀嘀咕咕起來,待走出去老遠又回頭朝着陳斯遠笑了笑。
陳斯遠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壞了,只怕聘書有錯的事兒發了!尤三姐那性子,只怕這會子一準兒炸了!
當下陳斯遠再不遲疑,疾走一陣,打門進得三合院裡,遙遙便聽見內中摔杯盞之聲。
陳斯遠身形一頓,與開門的春熙問道:“三姐兒這是又鬧脾氣了?”
春熙可憐巴巴點點頭,低聲道:“老安人才走,姑娘險些氣了個半死,方纔那會子錯非大夥攔着,姑娘便要跟二姐兒廝打起來了。”
陳斯遠忙問:“二姐兒呢?”
春熙朝着一旁廂房努努嘴:“廂房裡躲着呢。大爺,姑娘如今炮仗也似,粘火苗就炸,大爺須得小心了。”
尤三姐那脾氣發作起來,的確是不管不顧的性兒,不然原著中也不會橫劍自刎。
陳斯遠頷首示意知道了,擡腳前行,須臾推門進得正房裡。擡眼觀量,便見茶盞碎了一地,丫鬟夏竹戰戰兢兢杵在一旁,也不敢拾掇;尤三姐這會子正伏在炕頭啜泣不止。
聽得腳步聲,尤三姐叫罵道:“滾!你存着什麼心思當我不知?這會子又來做好人,當我是眼瞎的不成?要不是顧念姊妹一場,今兒個非得撕了你的麪皮不可!”
陳斯遠腳步放緩,到得近前納罕道:“妹妹這是怎地了?”
啜泣的尤三姐聞言一怔,扭頭梨花帶雨瞥了陳斯遠一眼,眸中自有千般委屈、萬般哀怨,丹脣翕動,忽而眉頭一挑,哂笑一聲,道:“你可知聘書上寫明的乃是二姐兒?”
陳斯遠略略沉默,這才頷首道:“那日便瞧見了……我見妹妹氣病了,實在不好說出口,這才瞞了下來。”
尤三姐頓時大哭道:“好啊,連你也一道兒哄騙我,嗚嗚嗚——”
陳斯遠趕忙湊坐其身旁,攬了香肩溫聲道:“天地良心,我何曾哄騙過你?”頓了頓,見尤三姐不理,他又道:“我當日便想着,錯便錯了,只當那銀子是給老安人的養育銀子。來日我自當納妹妹過門,至於你那姐姐又與我何干?”
哭聲一滯,尤三姐扭過頭來兀自不信道:“你說的是真的?你心下就不曾垂涎過二姐兒姿色?”
陳斯遠摟住其溫聲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若說垂涎自是有的……可又哪裡比得上我與妹妹情投意合?總不能爲了一時美色便惹得妹妹與我生分了吧?”
尤三姐不是那等閨中嬌滴滴的女兒家,陳斯遠實話實說,反倒讓其真個兒信了。因是哭聲逐漸止住,身子依偎過來,雙臂環了陳斯遠的腰身,半晌忽而蹙眉氣惱道:“還算你有些良心,沒拿那些花言巧語來哄騙我。”頓了頓,又道:“每回你都會偷偷瞄二姐兒幾眼,當我沒瞧見?”
陳斯遠啞然失笑,道:“我都是趁着妹妹不注意才偷瞄的……沒想到全都落在了妹妹眼裡。”
尤三姐哼哼幾聲,心下也沒那麼氣惱了。尤老安人什麼性子,她自是早就知曉。爲了榮華富貴,那可是真個兒能將親女兒推進火坑的。也虧得她結識了陳斯遠,這才從尤家跳了出來。
便是如此,尤老孃也巧言令色從她身上詐了足足八百兩去。
想到那八百兩銀子,尤三姐頓時心緒難平。那是遠哥哥送與她的脂粉花用,平白無故的憑什麼成了二姐兒的聘金?
方纔遠哥哥說只當是自個兒的養育銀子,尤三姐又哪裡肯甘心?思忖半晌,忽而說道:“我那二姐小心思雖多,卻是個蠢的。如今聘書既有了,來日遠哥哥一道兒納入家門就是了,有我看顧着,她鬧不出什麼風波來。”頓了頓,咬牙切齒道:“總不能平白丟了八百兩去!”
陳斯遠仔細觀量,暗忖尤三姐說的只怕是真話,可饒是如此他也不好接茬,因是隻道:“此事再議吧,誰知妹妹來日會不會轉了心思?”
尤三姐掙扎起來,蹙眉鄭重看向陳斯遠道:“我是什麼性兒你還不知?向來一口吐沫一根釘,說話算話!我既說了,便一準兒作數。”
陳斯遠笑着安撫道:“好好好,我知妹妹巾幗不讓鬚眉,可這情之一字最是纏綿悱惻,又哪裡能說的清道的明?今日妹妹氣惱之下說出此言,我若果然依了,來日妹妹便是咬牙認下,心裡又豈會不生齟齬?”
尤三姐還要再說,陳斯遠趕忙道:“罷了罷了,暫且不提此事。是了,妹妹近日可曾學了查賬?”
尤三姐這才舒了口氣,說道:“原想着不過是盤賬,學會打算盤有什麼難的?誰知內中說道極多,我怕是要學上半年、一載的才能學會。遠哥哥怎麼提起這個來了?”
陳斯遠灑然笑道:“今日妹妹尚且爲八百兩氣惱不已,待來日咱們那營生鋪展開來,銀錢潑水一般入賬,只怕妹妹回想起今日情形定會哂然不已。”
尤三姐略略思忖,旋即搖頭道:“那不一樣!來日便是賺了金山銀海,八百兩自是不值一提,可此時於我而言,那八百兩便是我全部身家。”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只怕換做自個兒也會惱恨不已。轉念一想,那尤老安人不是個安穩的性兒,尤三姐與其有了隔閡倒是好事兒,免得來日被其攛掇着,尤三姐再做出什麼蠢事來。
當下溫言細語,陳斯遠又撫慰了好半晌,尤三姐這才散了鬱結之氣。陳斯遠生怕尤三姐留在家中見了尤二姐又生悶氣,於是道:“總悶在家中難免氣悶,不若今兒個我領着妹妹往外遊逛遊逛?”
尤三姐頓時意動,起身道:“也好,我如今實在不想見她!”
她說的自然是尤二姐。
當下二人拾掇一番,尤三姐又換了身男裝,便與陳斯遠結伴出了三合院。他們二人往酒樓、夜市瀟灑遊逛,廂房裡的尤二姐暗自鬆了口氣。
她心知尤三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先前一推二六五,將一切都推在了尤老孃身上,也扮得委屈不已,奈何尤三姐就是不聽。如今心下便想着,待過上一二日,自個兒伏低做小的,總能哄了三姐兒迴轉心思。
至於那陳斯遠……不過是礙於三姐兒當面這纔不敢偷腥。回頭若得了機會,她就不信陳斯遠忍得住。
這日夜裡陳斯遠與尤三姐往護國寺左近遊逛了一番,還選了一家淮揚菜館子吃了一頓。許是因着乃是京師土著,尤三姐實在吃不慣淮揚菜,心下偏愛那重油重鹽的魯菜。
二人回返時,眼見尤三姐心下鬱結又紓解了幾分,陳斯遠便思量道:“明兒個我與妹妹再來遊逛一番。”
尤三姐反握了他的手,笑道:“我知你緊着我,可也不好耽擱了讀書。”
陳斯遠笑道:“讀書有什麼耽擱的?是了,你怕是還不知,此番考校我可是得了頭名。”
尤三姐頓時歡喜起來:“果真?”合掌雀躍道:“是了,以遠哥哥的才情,這頭名自是手到擒來。”
陳斯遠心下訕訕,轉而道:“咱們明兒個往布莊逛逛,給妹妹買幾匹細布、錦緞,這都二月了,總要做幾身新衣裳。”
尤三姐頓時感念不已,立馬說道:“別光想着我,遠哥哥也須得置辦幾身衣裳了。”
“好,那到時妹妹也幫我挑幾匹。”
“嗯。”
當下二人溜溜達達回返小花枝巷,入得內中尤三姐觀量廂房一眼,見內中早已熄燈,頓時冷哼道:“她倒是乖覺。遠哥哥瞧着吧,來日她一準扮可憐。”
陳斯遠笑而不語,二人說話間進得正房裡,尤三姐吩咐丫鬟打了熱水來,親自伺候着陳斯遠洗漱,隨即便將丫鬟打發了下去。
這一夜自是雨打爛芭蕉,春風數度,折騰得筋疲力竭方纔安歇。
待轉天清早,陳斯遠自是精神奕奕,倒是尤三姐昨兒個夜裡折騰得狠了,這會子時而揉小腹,時而又揉大腿,一副不良於行的樣子。
陳斯遠調笑道:“妹妹想來是疏於走動了。”
尤三姐便癡癡笑道:“誰叫你三五日纔來一回的。”
這話陳斯遠沒法兒接茬,當下打個哈哈揭過,伺候着尤三姐穿戴齊整,二人用過早飯,便僱請了馬車往護國寺左近的布莊行去。
不提二人情形,卻說榮國府。
今兒個既是迎春生兒,也是其及笄禮。女子十五及笄乃是大事,富貴人家都會尋人測算良辰吉日來行及笄禮,似迎春這般趕在一日的倒是少見。
這日迎春早起沐浴更衣,用過長壽麪之後自是依着先前寶釵一般炷香、奠茶、焚紙而後四下行禮,隨即便往榮慶堂而去。
此時兩府女眷齊聚,賈母端坐高堂,其下依次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兒,餘下探春、惜春、寶釵、黛玉只在一旁嬉笑着圍觀。
鳳姐兒口齒伶俐,便充當了贊者。邢夫人擔着嫡母的名分,便將一早預備好的笄——也就是一根簪子送到了賈母手中。
衆人掃量一眼,鳳姐兒略略訝然,不禁笑道:“大太太將壓箱底的好物件兒都拿了出來,可見是心疼二姑娘了。” 邢夫人攏腹笑道:“我瞧着迎春愈發親近,往後啊,便當做親姑娘養在身邊兒了。”
此言一出,衆人盡皆訝然不已。都知道邢夫人素來不待見迎春,對其從來都是不管不顧的,怎地這會子忽而親切了起來?
邢夫人嘴拙,那王善保家的就幫腔道:“老太太、太太不知,這常言道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我們太太倒是反過來了,自打有了身孕,就愈發憐惜二姑娘不易。這前幾日還說呢,二姑娘就這般無依無靠的也不是法子,便是來日出閣了,說不得也被夫家小覷了。因是,我們太太便動了收養二姑娘的心思。”
王夫人心下納罕,不知是何緣故。賈母也是納罕不已,一時間鬧不清楚邢夫人又打着什麼盤算。轉念一想,好似也算是好事兒,便笑道:“喲,這倒是好事一樁。既如此,我看兩好並一好兒,乾脆今兒個便將此事定下吧?”
邢夫人笑道:“全憑老太太做主。”
迎春身子略略發抖,雖欣喜不已,卻不知說些什麼。
此時鳳姐兒就道:“可不好耽擱了時辰,寶兄弟還在外頭猴兒也似的等着呢,咱們還是快些行禮吧。”
賈母頷首,招手將迎春招到近前。迎春屈身垂首,賈母便將那一枚金鑲玉的簪子插在其髮髻間,口中兀自說着吉祥話:“迎春從此也成人啦,往後定會順順當當、和和美美,老婆子等着你選個好人家出閣呢。”
迎春赧然,紅着臉兒屈身一福謝過。
鳳姐兒趕忙朝大丫鬟琥珀招手,琥珀便端着托盤湊上前來,那托盤裡裝着一盞甜酒——此爲醴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