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風流靈巧招人怨
金釧兒自外頭尋了兩個粗使婆子來,那兩個婆子聽聞晴雯得了肺癰,頓時唬得束手束腳。
王夫人拍桌子發了活兒,兩個婆子這才畏畏縮縮用帕子遮掩了口鼻,衝進廂房裡將病懨懨的晴雯架了出去。
王夫人掃量一眼,吩咐道:“她的物件兒一概丟出去,廂房騰出來這幾日不要住人,還請兩位太醫開些藥薰,總要將病氣兒除了纔好住人。”
王、胡兩位太醫一併應下。
此時寶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地替晴雯求饒。王夫人肅容說道:“你也聽太醫說了,如今她得了肺癰,說不得往後就是女兒癆,便是老太太在這兒也要趕了出去,哪裡還敢留在房裡?”
金釧兒也勸說道:“咱們都知寶二爺最是憐惜下人,可這憐惜也該有時有晌,這肺癰不像旁的,若過給寶二爺,到時怎麼後悔都遲了!”
見寶玉兀自哭鬧不止,王夫人唬了臉兒道:“我怎麼生了你這個孽障?你便是不爲自個兒思量,總要爲家中姊妹思量。若只是過了病氣給你也就罷了,來日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一併都染了女兒癆又怎麼辦?
罷了,你既說不通,我乾脆叫老爺來與你分說!”
王夫人擡出賈政來,寶玉這纔不再鬧,只是蒙了被子一個勁兒地啜泣不已。王夫人只當寶玉是小孩子脾氣,先前茜雪、碧痕被攆出去時不也鬧得厲害?過上三五日也就忘了。
此時王太醫迴轉,開了一張薰香的方子來,王夫人又命金釧兒將兩位太醫送出去,隨即嘆息道:“出了這等事兒,總要與老太太分說一二。”又吩咐襲人幾個:“你們好生看顧着,若他鬧得厲害,就去前頭尋了老爺來!”
襲人、麝月紛紛應下,王夫人這才起身領了丫鬟、婆子而去。
她一走,襲人、麝月自是上前勸慰,幾人時而眼神交錯,卻並無一人物傷其類,心下有的只是慶幸。
那晴雯姿容顏色、女紅手藝處處壓人一等,加之出口恣意從不容情,來了幾年竟將寶玉房裡上上下下得罪了個遍,唯獨寶玉的奶嬤嬤認定她是個好的。
晴雯生得風流靈巧本就招人怨,又四下得罪人,因是她這一走無人悲傷不說,反倒紛紛竊喜不已。
寶玉染了風寒,方纔又鬧過一起,啜泣半晌到底倦了,不知何時睡將過去。留下麝月、襲人照料,餘下丫鬟出得綺霰齋來,那秋紋便與檀雲低聲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往後也大家清淨些。”
這邊廂暫且按下不提,卻說王夫人領着丫鬟、婆子行不多遠進了垂花門,沿着抄手遊廊一路前行,不多時便進了榮慶堂。
此時業已臨近午時,賈母正與幾個大丫鬟說着話兒,黛玉因生了病便一直躲在碧紗櫥裡。
賈母眼見王夫人到來,心下自是納罕不已。待王夫人落座,說了幾句閒話,口風一轉便道:“老太太不知,我方纔往寶玉房裡去了一趟。正好襲人往前頭去請了太醫來,說是寶玉那風寒一直不曾轉好。”
賈母聞言頓時掛心不已:“可是藥不對症?家中三個太醫,王太醫醫術最好,鮑太醫開方子最穩妥,倒是那位胡太醫喜下猛藥,一個不好就要傷身。”
王夫人便道:“這回來的正是王太醫,重新寶玉診了脈,又開了方子,說是幾副藥下去一準兒好。”
賈母這才鬆了口氣笑道:“無大礙就好。寶玉到底年歲還小,可不敢大意了。”
王夫人笑着頷首,繼而說道:“說來也巧,太醫來時寶玉房裡的晴雯也病着,寶玉嚷嚷着請太醫給晴雯也瞧瞧。誰知不瞧不要緊,竟瞧出個女兒癆來!”
“啊?”賈母大吃一驚,探身問道:“可查準了?的確是女兒癆?”
王夫人便道:“王太醫與胡太醫一道兒診的脈,還能有假?那王太醫素來謹慎,只說是肺癰;胡太醫私底下卻與我說了,一準兒是女兒癆。”
賈母頓時蹙眉不已,說道:“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怎麼就得了女兒癆?我想着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竟得了女兒癆!”
“誰說不是?”王夫人嘆息道:“她既得了這種病,家裡實在不好留,我方纔便打發人拾掇了,將她送了回去。這病不大好治,來日也不知能不能好……總是可惜了。”
賈母心下着惱,偏生髮泄不得。心下暗忖,王太醫與胡太醫一併診脈,這女兒癆總不能是假的。便是來日好轉了,只怕也不好再接回家來。
略路思忖,賈母就道:“這乍然少了一個,只怕寶玉那邊廂使喚不開,正好我身邊兒去年來了個丫鬟,名叫紫綃,別看年歲不大,可謂處處周全。如今寶玉短了人使喚,回頭兒我打發鴛鴦將紫綃送去就是了。”
王夫人頓時一噎。好不容易將晴雯攆走,誰知轉頭兒老太太竟又送了一個過來。王夫人也是心下着惱,當下卻只得賠笑道:“老太太既有主意,那我就不多事了,原想着將金釧兒、玉釧兒挑一個送去呢。”
賈母就笑道:“你身邊兒才幾個使喚丫頭?還是留着自個兒使喚吧。”
當下婆媳二人又說了會子話兒,王夫人再沒了談興,眼看到了飯口便起身告退。
行不多遠,果然見鴛鴦引了個十二、三的嫽俏小丫鬟往綺霰齋而去。王夫人在穿堂前駐足良久,這才沉着臉兒回了自個兒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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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陳斯遠散學之後往小花枝巷走了一趟。入得內中,卻只有尤二姐與春熙、夏竹兩個丫鬟迎了出來,陳斯遠問了才知,敢情這兩日正趕上尤三姐天癸,這會子腹痛不已,正臥在炕上歇息呢。
陳斯遠緊忙進得內中,便見尤三姐頭上包了帕子,小臉兒煞白,正可憐巴巴地看向自個兒。見了陳斯遠,尤三姐便道了聲‘遠哥哥’。
陳斯遠湊坐過來,關切道:“怎地疼成這個樣子?”
尤二姐就道:“三姐兒貪涼,前日遠兄弟送來一碗酥酪,她涼着就吃了。當時是舒坦了,過後疼得一宿翻來覆去的。”
陳斯遠便道:“你過往也是這般?這可不好,回頭兒須得尋了郎中仔細調理調理。”
尤三姐哼哼着應下,乾脆躺進陳斯遠懷裡撒嬌不已。那尤二姐也有眼力勁,見狀悶聲不吭便退了出去。
西梢間裡二人你儂我儂,陳斯遠搓揉的手,伸進被子裡替尤三姐揉着小腹。尤三姐舒服得時而哼哼出聲,陳斯遠便道:“今兒個可曾用飯了?”
尤三姐蹙眉道:“疼得實在沒胃口,晌午只用了些糕點。”
“這如何使得?總要吃些頂餓的,不然只怕更疼。”陳斯遠當下叫了春熙來,吩咐婆子給尤三姐預備一碗青菜肉糜粥。
不多時春熙便將肉粥端了來,陳斯遠接了粥碗來,一羹匙一羹匙的喂尤三姐吃用。尤三姐眯眼笑着,瞧着其仔細吹涼,再將羹匙遞送過來。
用了大半碗,尤三姐便嚷着吃頂了,不肯再用。陳斯遠也不嫌棄,乾脆將那小半碗一股腦倒進嘴裡。
尤三姐瞧着其,心下愈發熨帖。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旁的且不看,但只是自個兒難受之際這般體貼周到,試問世間又有幾個男兒能做到?
天癸時本就是心下最敏感之時,因是尤三姐禁不住紅了眼圈兒。
陳斯遠方纔撂下碗,轉眼瞥見其垂淚,頓時納罕道:“妹妹這是怎地了?”
尤三姐揉着眼睛搖了搖頭,說道:“虧得識得了遠哥哥。”
這般有情有義,也不曾枉費自個兒一門心思的夜奔來投。
陳斯遠便將其攬在懷裡,說了些國子監事宜,轉而低聲問道:“這兩日你與二姐兒可曾吵架?”
“她小心着呢,頂多與我拌嘴,待要吵架,她便自個兒回了廂房。”哼哼一聲,尤三姐探出左手食指在陳斯遠胸口畫圈,說道:“她存着什麼心思當我不知?如今是伏低做小,待得了機會,一準兒會勾搭遠哥哥。”
陳斯遠便笑道:“我過會子就走,不給她勾搭不就是了?”
“憑什麼?”尤三姐蹙眉說道:“那咱們那八百兩銀子豈不是打水漂了?”頓了頓,又道:“反正那聘書如今在我手裡,她待要如何總要瞧我眼色。”
陳斯遠哪裡肯信?他可不會在此時給尤三姐添堵,當下打個哈哈遮掩過去。
不料,尤三姐忽而面上一怔,起身肅容說道:“壞了,咱們怕是中了我媽媽的奸計了!”
“此話怎講?”陳斯遠納罕問道。
尤三姐又道:“我方纔想起來,二姐兒早先便與張家定了親事的!”
張家?是了,張華!陳斯遠暗忖,自個兒怎麼將這一樁事兒給忘了?猶記得書中鳳姐兒掃聽得此一事,便打算以此大做文章,試圖逼走尤二姐。其後又改了心思,好似吩咐手下人要取了張華父子性命?只是來旺也不傻,放了張華走不說,轉頭含糊其辭,只說那張華已然死了。
尤三姐緊忙說道:“那張家本是皇糧莊頭,早年很有些家底,聽媽媽說二姐兒與張家的兒子是指腹爲婚,後來媽媽帶着我與二姐兒嫁到了尤家,往後就沒了往來。只去年聽媽媽說了一嘴,好似那張家也敗落了,張家兒子尤其不中用,每日家吃喝嫖賭不成個樣子。”
陳斯遠凝眉若有所思。無怪尤老孃只取了八百兩便肯寫了尤二姐的聘書來,這其後要安撫張家,還不知要拋費多少銀子呢。
尤三姐氣惱道:“她們好算計!這是要藉着遠哥哥的手將那指腹爲婚一事揭過,說不得來日還要遠哥哥去張家疏通呢!”
陳斯遠舒了口氣,問道:“你二姐可曾與張家有婚書爲證?”
尤三姐道:“應是有的,不然媽媽也不會一直惦記着。”
陳斯遠便笑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了不起多拋費一些銀錢罷了。”
尤三姐皺着眉頭怎肯釋然?心下不由得對尤老孃愈發埋怨。
陳斯遠勸慰半晌,只覺腹中飢餓,尤三姐離得近便聽在了耳中,趕忙說道:“遠哥哥還不曾用飯,不若吩咐了嬤嬤做幾樣小菜將就吃一口。”
陳斯遠掃量外間天色一眼,此時當不當、正不正,晚飯早過了,晚點還差一些時候,因是便點頭應承下來。
尤三姐招呼春熙吩咐預備飯食,她本要陪着陳斯遠一道兒用一些,奈何方纔氣惱一場,又引得腹痛不已,只得躺在炕上哼哼唧唧。
陳斯遠便只好往廳中來用飯,待四樣小菜送上,那尤二姐翩然而至。親自動手爲其盛了粳米飯,又殷勤佈菜。
陳斯遠也不去瞧尤二姐,接過飯碗道謝一聲,便悶頭吃喝起來。
本道這一回尤二姐又會將菱腳探過來,誰知尤二姐一直安安分分。陳斯遠心下暗忖,莫非是尤二姐偷聽了自個兒與尤三姐的話?
待用過飯食,陳斯遠又往西梢間來,卻見尤三姐已然睡下。他便爲尤三姐掖了被子,旋即起身離去。
那尤二姐正吩咐丫鬟拾掇,眼見陳斯遠要走,緊忙隨行送了出來。
待到得門口,尤二姐忽而加快腳步,身形貼在陳斯遠身上,‘誒唷’一聲兒便撞在了陳斯遠懷裡。
隨即擡眼怯生生道:“虧得遠兄弟,不然這一回說不得就要摔了。”
陳斯遠只覺一團豐潤螢柔貼着自個兒手臂蹭了下,心猿意馬之餘將尤二姐扶起,忽而俯首湊近其耳邊低聲說道:“三姐兒與我說過了,那聘書就此作罷,八百兩銀子只當賠給老安人的養育銀子。”
尤二姐面上納罕不已,蹙眉看將過來。陳斯遠端正身形,看其這笑道:“畢竟你可是與張家有婚約在先啊。”
說罷也不理會尤二姐驚愕,擡腳就走,獨留下尤二姐立在原地蹙眉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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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安步當車,出得小花枝巷進得榮國府後門,須臾便回了自家小院兒。
甫一入得內中,小丫鬟芸香便顛顛兒迎上前來,驚詫道:“大爺大爺,今兒個太太將晴雯攆出府去了!”
陳斯遠一怔,生怕自個兒聽錯了,忙問:“你說誰?晴雯?”見芸香點頭,又問:“因着什麼啊?”
芸香便道:“說是晴雯染了肺癰、女兒癆之類的惡疾,晌午時被太醫瞧了出來,剛巧太太也在,生怕過了病氣給寶二爺,緊忙打發粗使婆子將晴雯丟出了後門。”
“然後呢?”
“賴管事兒去尋了晴雯的表哥多官,那多官到後門遠遠瞧了一眼,丟了家門鑰匙給晴雯,餘下的就不管了。我隔着後門瞧見,晴雯一邊抹着淚一邊踉踉蹌蹌往多官家去了……嘖嘖,真真兒是可憐啊。”
芸香這般說着,臉上分明有些幸災樂禍。是了,她先前便在寶玉房外伺候着,心下說不得早就對晴雯豔羨不已,加之晴雯那刀子嘴,這豔羨就成了厭嫌,是以這會子纔會幸災樂禍。
陳斯遠心下費解不已,書中晴雯是被攆出府去的,可怎麼也不該是這時候吧?到底生了什麼變故?
他納罕着進得內中,又聽紅玉道:“大爺,下晌時剛巧遇見雪雁,她說那物件兒林姑娘極得意呢。哦,她又說了,林姑娘又犯了舊疾,如今咳嗽不已,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好呢。”
陳斯遠忙問道:“林妹妹可曾用了藥?” 紅玉道:“王太醫開了些治風寒的,私底下林姑娘還吃着人蔘養榮丸,雪雁說總要十幾日纔會好轉。”
陳斯遠學了不少雜學,便是醫術也略有涉獵,因是便道:“此藥好似以人蔘爲主?”
紅玉說道:“聽說金貴着呢,非得用十年往上的老參才中用。”
陳斯遠思忖道:“人蔘雖大補,可也不好多用……”
有些事如今陳斯遠只能想想,卻不好多做……比如爲黛玉另尋名醫診治。人蔘養榮丸再是補身子,也沒有經年累月一直吃的道理。中醫開方,哪兒有一成不變的道理?從來都是因時而變。
奈何如今他與黛玉婚事未定,此事實在不好插手。
幸好黛玉這幾年還算無恙,陳斯遠便暫且不去想。
香菱這會子行過來問道:“大爺可要用晚點?”
陳斯遠隨口回:“方纔吃過,取了晚點來你們分着用就是了。”
紅玉就笑道:“這倒好,芸香那丫頭一準兒高興。”見陳斯遠瞧過來,紅玉道:“大爺不知,每回芸香吃得最多,不信大爺仔細瞧瞧,她可比去年足足胖了一圈兒呢。”
陳斯遠笑着頷首,不經意又想起晴雯來,心下總覺得是因着自個兒方纔生出這等變故來。忽而想起先前芸香說賴大家的四下掃聽自個兒與晴雯的事兒……嘶!莫非賴家爲了緩和,乾脆設計將晴雯攆了出去?
陳斯遠暗暗攥拳,越琢磨越有可能。
心下不由得暗忖,無怪書中賴家一直屹立不倒,這般善於審時度勢,哪怕明知賴家好似藤蔓一般寄生賈家大樹之上,賈家上下也對其生不起厭嫌來。
又想起書中晴雯叫了一夜的娘方纔死去,陳斯遠頓時心生不忍。一邊廂暗惱賴家遲遲不來送人情,一邊廂又實在忍不住。
春日漸長,陳斯遠心下焦躁,連連飲了兩盞茶水,忽而便釋然起來。心中既放不下,那又何必繃着自個兒?前一世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