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跪門
“大爺,丁郎中到了!”
陳斯遠聞言嘆了口氣,情知大夫問診前晴雯只怕是勸說不得了。當即撂下粥碗,起身往外迎了出來。
許是慶愈大略說過了病情,那丁郎中用帕子遮掩了口鼻,見得陳斯遠便是一怔。待二人見過禮,丁郎中便道:“陳公子這物件兒極爲精妙,不知是怎麼個說法?”
陳斯遠指了指自個兒戴着的口罩道:“此爲口罩,晚生此前單弱,又不小心落了水染了風寒,因生怕過了病氣給旁人,這才命人做了此物。”
“口罩?不錯,此物的確能略略隔絕病氣。”丁道簡暗自留了心,暗忖回頭自個兒也須得多做一些,總比如今用來遮掩口鼻的帕子強多了。
陳斯遠引着丁道簡到得炕前,道:“郎中請問診。”
“好說。”
丁道簡落座炕頭,探手爲晴雯診脈,待左右手都診過了,不禁蹙眉道:“這是風寒耽擱了引起的風溫肺熱症,怎麼也算不上肺癰。”
此言一出,晴雯一時間忘了遮掩口鼻,任憑被角滑落,睜着雙眼盯着丁郎中道:“果真?”
丁道簡撫須說道:“鄙人自問於內科一道還算有所得……錯不了。”
晴雯頓時喜得紅了眼圈兒。
小丫鬟芸香一直在堂屋裡遮擋了口鼻觀量,聞聽此言,一邊廂往內中走來,一邊廂拍着胸口道:“還好不是肺癰,這下子晴雯姐姐有救了。”
陳斯遠卻是早有所料,當下便與丁郎中道:“還請郎中開下方子來。”
“好說。”
芸香聞聲反應過來,四下找尋一圈兒,隨即哭笑不得道:“大爺,此間哪兒來的筆墨?”
陳斯遠略略蹙眉,想着不若打發慶愈回榮國府小院兒取一遭?
此時就聽丁道簡說道:“無妨,不若陳公子打發人隨我回鶴年堂,連方子帶藥一起開了就是。”
陳斯遠道了聲‘好’,緊忙自袖籠裡尋了十兩銀子奉上。
那丁道簡也不客氣,接了銀子道了聲‘客氣’,隨即起身就走。陳斯遠將其送出門外,又打發慶愈隨着其抓藥,這纔回轉身形。
入得內中,便見芸香正與晴雯說着話兒。
“……府中供奉,也就王太醫有些手段,那鮑太醫庸碌,胡太醫……只怕心思不正。”
晴雯氣惱道:“我明兒個便去尋那姓胡的!好個庸醫,險些害死了我!咳咳——”
此時聽得陳斯遠回返,那芸香也識趣,起身讓開位置,往外頭打熱水去了。
“遠大爺。”晴雯掙扎着起來,跪在炕上鄭重其事給陳斯遠磕了個頭。
“誒?你這是做什麼?病還沒好呢,快躺下。”
晴雯說道:“多謝遠大爺救命之恩。遠大爺不知,晌午那會子我只覺萬事皆休,來了此處大哭一場,便什麼也不想了。錯非遠大爺相救,我只怕就要屈死了去!大恩大德無以爲報,往後遠大爺有吩咐,儘管使喚我就是。”
說話間起身,抹了一把眼淚,晴雯啜泣道:“我旁的不會,倒是女紅能拿得出手。往後遠大爺便是要我繡十個、百個,我也得做得!”
陳斯遠笑道:“合着我救了你就爲了白使喚你不成?快坐下。”
晴雯癟了癟嘴,說道:“總之心意就是這般,我不會說話兒,遠大爺別挑理。”
陳斯遠將那溫熱小米粥重新端過來,遞過去道:“瞧你精神了些,快吃了吧。”
“嗯。”晴雯應聲接過來,吸了吸鼻子,許是果然餓了,便一羹匙接一羹匙的吃將起來。
陳斯遠等她吃了一會子才說道:“方纔聽你說,你要去尋那胡君榮討說法兒?”
晴雯頓時豎眉道:“那等庸醫,我定要罵他一通!”
“然後呢?”
“什麼然後?”晴雯面上滿是不解。
陳斯遠思量道:“這風溫肺熱與肺癰本就是程度有別,便是尋上門去你又能奈他何?”
“便是做不了什麼,罵一通也能出出氣!”
陳斯遠搖頭,又說道:“況且,你以爲那胡君榮真個兒是誤診?”
晴雯眨眨眼,納罕道:“遠大爺的意思是……內中別有隱情?”
陳斯遠思量道:“你仔細想想,你出府時可有人相送?”
自是沒有的,只有個小丫鬟遠遠將包袱丟了過來。
晴雯蹙眉說道:“遠大爺想說什麼?我那會子被認定得了肺癰,她們自是不好相送。”
陳斯遠頓時撓頭起來,這晴雯風流靈巧,奈何腦子都用在了女紅上,於人情世故簡直就是一竅不通。
思量半晌,陳斯遠方纔說道:“我知你的性兒,旁人待你一分好,你恨不得待人家十分。只是那些好,有些是真,有些卻是假,真真假假的只怕你這會子也分辨不出。
你前頭說感念我救了你一命,既如此,你就聽我一回如何?”
晴雯立時點頭道:“我這條命都是遠大爺救回來的,遠大爺說吧,我什麼都聽。”
“嗯,你暫且等上兩日。若這兩日裡,寶玉……或是綺霰齋中的姊妹果然來尋你,那你要回榮國府,我也不攔你;若始終無人來尋,你不若熄了回去的心思吧——有一就有二,我說句難聽的,你躲得了這回,只怕躲不過下回啊。”
晴雯只是不屑花心思在人情世故上,又不是傻的,這會子哪裡還聽不出陳斯遠的言外之意?
當下蹙眉瞪眼道:“遠大爺的意思是……我這回是被人算計了?”
陳斯遠笑着起身道:“這須得你自個兒去琢磨了。”頓了頓,又道:“我讓芸香留下來照看你幾日,夜深了,你好生保重,我須得回去了。”
陳斯遠扭身踱步而出,到得外間尋了芸香吩咐下,這才移步往榮國府回返。
晴雯怔怔出神半晌,待醒過神來想要去送,卻哪裡還有陳斯遠的身影?當下只得按捺住心下狐疑,任憑芸香伺候着擦洗了。
待慶愈抓了藥回來,芸香熬了藥,伺候着晴雯服下,晴雯這才昏沉沉睡下。芸香牢記陳斯遠吩咐,強打精神守着晴雯。
夜裡晴雯果然又燒了一回,芸香便依着陳斯遠的吩咐,用酒水爲其擦拭身子,待退了燒方纔瞌睡起來。
卻說陳斯遠夤夜回返榮國府,叩門時費了好一番功夫,那守門的婆子絮絮叨叨好半晌,直到陳斯遠丟過去一角銀子這才止住話頭。
陳斯遠懶得與婆子糾纏,徑直回了自家小院兒。入得內中,卻唯有柳五兒迎了出來。
陳斯遠怔了下,悶聲與柳五兒入得內中,柳五兒就道:“香菱與紅玉以爲大爺夜裡不回來了。剛巧今兒個紅玉姐姐自家中拿了一壺酒來,我們幾個吃了酒,紅玉與香菱睏倦了,乾脆就在廂房先行歇息了。”
柳五兒自是有心思的,所以她才趁機來正房守着,果然等到了陳斯遠迴轉。
陳斯遠頷首,說道:“她們既睡下了,也不用去叫。你打了水來,我洗了漱這就歇息。”
柳五兒乖順應下,轉眼打了溫水來伺候着陳斯遠洗漱,其間又道:“是了,大爺才走,賴管事兒就尋了過來,與紅玉姐姐嘀嘀咕咕說了一通,又等了好半晌這才走了。”
陳斯遠心下清明,料定賴大家的必是來說晴雯之事。略略思量,陳斯遠便拿定心思,既然平白得了個晴雯,那大面上總要與賴家揭過……不然晴雯那身契怎麼哄到手?
至於賴尚榮,總之那廝是別想出仕了。
洗漱過後,陳斯遠打着哈欠進了暖閣。那柳五兒抱着被子猶猶豫豫半晌,到底還是抿着嘴往牀榻上去了。
她心下自是埋怨自個兒不爭氣,可這等舍了麪皮的話偏生怎麼也說不出口。
夜裡寒涼,柳五兒輾轉反側,時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來。忽而便有陳斯遠的聲音說道:“可是牀榻上太涼了?”
柳五兒駭了一跳,含糊道:“還,還好。”
陳斯遠便道:“既然冷,你乾脆挪到暖閣裡來吧。”
柳五兒頓時心下竊喜,悶聲應了,起身抱了被子,藉着熏籠昏黃的火光往暖閣而來。
仔細將被褥鋪展,柳五兒小心翼翼鑽進被窩裡,略略扭頭便能瞧見陳斯遠的背影。瞧了半晌,柳五兒乾脆翻了個身定定地瞧將起來。心下雖恨不得立時就撲進陳斯遠懷裡,可便只是這般貼近睡在一處,她心下已是極爲滿足了。
夜深人靜,柳五兒不知何時睡下。夜裡又驚醒兩回,待瞧見自個兒果然睡在暖閣裡,身旁便是自家大爺,她這才釋然重新閤眼。
一徑到得天明,柳五兒被吵醒,起身才驚覺陳斯遠不知何時早已起身。柳五兒慌慌張張穿了衣裳,緊忙尋了出來,便見陳斯遠已然洗漱過了。
柳五兒緊忙道惱:“都怪我,不知怎地竟睡死了過去。”
陳斯遠笑道:“你身子單弱,多睡一會子也有好處。”
香菱不禁笑道:“不是還有我們呢?你也不用太過掛心。”
柳五兒咬着下脣應下,擡眼又見紅玉提了食盒入內,目光古怪地掃了其一眼,這才湊近陳斯遠說道:“大爺,昨兒個賴管事兒來了一遭。”
當下使了個眼神,扯着陳斯遠到得書房裡嘀咕了一通。果然如陳斯遠所料,賴家爲了緩和仇怨,竟設計將晴雯給攆了出來!
雖然陳斯遠只見了幾回便極得意晴雯那丫頭,可賴家這等做法、手段,實在讓陳斯遠忌憚。
此時主僕有別,這賴家將一衆主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簡直就是奴大欺主!無怪先前賈薔等小一輩的賈家子弟稱賴大爲賴爺爺!
紅玉嘀咕完,蹙眉說道:“大爺,賴家是不是有意將晴雯送了來?”
“嗯,大差不差。”
聽他說完,紅玉頓時愁眉不展,道:“這也太——”
爲了緩和仇怨,乾脆欺上瞞下,這等做法實在太過了。
陳斯遠嘆息一聲說道:“被人叫一聲賴爺爺,只怕賴家上下早不知道自個兒姓什麼了。賴家昨兒個能攆了晴雯,你猜先前做沒做過旁的事兒?”
紅玉倒吸了一口涼氣,唏噓着說不出話兒來。
陳斯遠又道:“旁的且不說,只可憐了晴雯。虧得昨兒個我趕去了,不然說不得人都沒了!”
“啊?”
陳斯遠略略說了晴雯情形,說道:“我留了芸香在一旁照料,只怕要過幾日才能回來。”
紅玉眨眨眼,忽而說道:“芸香纔多大年紀?只怕辦事不大妥帖,要不我過去照看着?”
“家中哪裡離得開你?”
“也是……那不若換做柳五兒過去?”
陳斯遠瞧了其一眼,探手捏了捏紅玉的鼻尖,笑道:“哪兒來那麼多小心思?昨兒個你與香菱睡下了,可不就換成她來守夜?”
紅玉哼哼一聲,撒嬌道:“守夜也沒有守到大爺身邊兒的道理。”
“行了行了,今兒個是林妹妹生兒,過會子記得將賀禮送過去。”
紅玉便癟着嘴應下,模樣瞧着怪可憐的。她自是知曉自家大爺眼裡不揉沙子,柳五兒爬牀這等事兒換做旁人只怕不好張口,了不起私底下給柳五兒臉色瞧。
紅玉卻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露出個破綻來,既讓陳斯遠知曉其吃醋,又無傷大雅。
待陳斯遠用過早點,臨行之際香菱說道:“大爺,今兒個林姑娘生兒,大爺記得早些回來。”
陳斯遠笑道:“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麼分別?我還能去了榮慶堂不成?”
黛玉慶生,自是要在榮慶堂張羅,便是有邢夫人、王夫人說項,只怕賈母也不肯讓陳斯遠露面。
陳斯遠一走,紅玉捱到辰時方纔往榮慶堂而去。紅玉情知老太太不待見自家大爺,生怕被遷怒了,因是過了垂花門便央了大丫鬟琥珀將雪雁叫了出來。
當下將陳斯遠明面上預備的賀禮送去,略略交代幾句便迴轉小院兒。
雪雁提了賀禮快步回了榮慶堂,這會子寶玉、三春、寶釵齊聚,你一言我一語說着話兒。
瞥見雪雁手中的包袱,寶釵便笑道:“不問自知,一準兒是遠大哥送來的賀禮。”
惜春急切道:“快打開瞧瞧,我猜遠大哥這回的賀禮定與送二姐姐的不同。” 黛玉瞥了小惜春一眼,笑道:“偏你是個急性兒的,我還不急,你倒是急了。”
惜春說道:“都怪遠大哥的賀禮最別緻。”
黛玉先前便得了八音盒,自是知曉這一件怕只是尋常。當下打開包袱,果然便見內中放着個百寶箱。
依舊是錫制的,其上鐫刻木芙蓉花紋,除此之外與迎春的一般無二。
惜春頓時蹙眉道:“原來一樣……還道送林姐姐的別有不同呢。”
“哪裡就不同了?”黛玉笑道:“我又不曾比二姐姐多了什麼。”
寶釵掩口笑道:“那可說不準呢。”
此言一出,黛玉頓時惱了,嗔道:“寶姐姐再渾說,仔細你的皮!”
寶釵咯咯笑着躲在迎春身後,道:“再不敢了,林妹妹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衆姊妹嬉鬧不已,唯獨寶玉面上陰沉起來。先前晴雯被攆了出去,寶玉本就是痛心不已,此時又想起婚書一事,頓時心緒難平。
偏生寶釵、惜春方纔雖意有所指,卻一句話也沒提及,因是寶玉這會子是有氣又發不得。
憋悶半晌,寶玉乾脆往西梢間裡尋了賈母說話兒,任憑一種姊妹在碧紗櫥裡嬉鬧。
三姑娘探春眼尖,忽而便瞥見博古架上的八音盒來,因着沒瞧過,便納罕問道:“林姐姐,這是何物?”
黛玉沉吟着不知如何回話,紫鵑緊忙說道:“是個自鳴琴,姑娘自蘇州帶回來的,昨兒個方纔翻出來。”
“自鳴琴?果然能跟自鳴鐘一般奏鳴?”
雪雁便湊過來,轉動把手,待須臾鬆開,頓時便有叮叮咚咚悅耳曲調傳來。
惜春眼巴巴瞅着,說道:“這個好這個好,要是我過生兒,遠大哥能做個自鳴琴來就好啦。”
迎春溫婉笑道:“四妹妹別鬧,這自鳴琴可不是尋常人能做出來的。”
寶釵自是見識過自鳴琴,也說道:“是了,這等物件兒多是西洋流傳過來的,想要自個兒做出來可不大容易。”
黛玉在一旁抿嘴笑看,心下略略異樣。她獨喜這等不爲人知的偏愛,就有如眼前,只有自個兒知曉那自鳴琴是陳斯遠所送,一衆姊妹都以爲是自個兒從家中帶來的呢。
忽而想起那悅耳的調子來,黛玉心下暗忖,回頭兒須得打發雪雁去掃聽掃聽,那調子到底是個什麼名頭。
寶玉一直留在老太太身邊兒,直到下晌擺了席面才露面,而後與衆人一併吃酒看戲自是不提。
卻說陳斯遠雖與紅玉說必定不會請了自個兒,可到底存了念頭,這日早早回了榮國府。奈何直到前頭酒宴散了,也不見有人來邀。
陳斯遠自嘲一笑,心忖果然不能太過奢望,如此也就不會失望。當下進得書房裡用心攻讀,早早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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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過兩日,已是二月十四。
橫三條衚衕,多官家。
小丫鬟芸香一枚枚點算着銅錢,肉疼地交給小販,那小販將油紙包着的芝麻醬燒餅遞過來,芸香捧在手裡嗅了一口,這才釋然嘆了口氣。
待那小販推車走了,這才蹙眉道:“三天花了快一串錢了……也不知大爺給不給貼補。若是不給,豈不虧本了?”
嘟嘟囔囔關了門,芸香進得內中,擡眼便見晴雯呆愣愣歪坐在炕頭,頭不梳臉不洗,模樣極爲狼狽。一旁炕稍還放着那繡了一半的腰扇。
晴雯眼神空洞,直勾勾瞧着窗扉,偏那窗扉糊了窗紙,那窗紙乃是刷了桐油的,不過能略略透些光亮,又哪裡能瞧得見外頭了?
芸香本就不大瞧得上晴雯,先前得了陳斯遠吩咐,照料起來也不過盡了本分。該熬藥就熬藥,該做飯便做飯,至於旁的,芸香才懶得理會呢。
只是兩日過去,莫說是寶二爺與綺霰齋的丫鬟了,便是其表兄多官都不見蹤影……芸香到底生出幾分可憐來。
如今又見了晴雯呆愣愣的模樣,嘆息一聲上前笑道:“芝麻醬燒餅,過會子我用白菜熬一鍋湯,咱們晌午就吃這個了。”
晴雯收回眼神,瞥了一眼芸香沒言語。
芸香將油紙包放在一旁,湊過來蹙眉說道:“說句我不該說的話,咱們再如何,說起來也是奴婢。主子高興了自是寵着,惹了主子不快,那攆出府去任憑自生自滅的可還少了?
不說旁的地方,只說綺霰齋,先前茜雪不就攆了出去?後頭還有個碧痕……那茜雪還好,自毀顏面,卻因禍得福嫁了人;倒是那碧痕……我聽婆子嚼舌,出府第二日便去了石頭衚衕——”
“石頭衚衕?”晴雯駭了一跳!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錦香院好歹還算青樓,那石頭衚衕裡可都是娼館!
芸香就道:“你道爲何下頭的奴婢都怕攆出府去?不給身契,任憑自生自滅。這身契還在榮國府,哪家敢平白收留了?沒法子,可不就要去操持那皮肉營生?”頓了頓,又有些泛酸道:“你倒是好命,生得一副好顏色,寶二爺救不得你,我家大爺倒是惦記上了。我若是你,這會子也別去想什麼寶二爺了,這都第三日了,莫不如想想我家大爺呢。”
晴雯悽慘一笑,不禁又紅了眼圈兒。
自那日被陳斯遠搭救,點破玄機又打了賭,晴雯風寒漸好,如今不過是略略有些咳嗽罷了,夜裡也不在發燒。她自是感念陳斯遠救命之恩,白日裡除去繡腰扇,閒暇時便等着、盼着有人登門。
心下想着,便是寶二爺不來,麝月、秋紋、檀雲來了也好。誰知一等就是三天,莫說是寶二爺,竟連個鬼影子也不曾見過!
晴雯心下從希冀變成失落,又從失落變作如今的心若死灰。她先前只當寶玉是朋友,如今才知主僕有別。
寶玉寵着自個兒又如何?天下間又有哪個主子肯爲了一個奴婢拼命的?
晴雯悲切想着,忽而面上一怔——是了,還真有,只是這人卻是不過幾面之緣的遠大爺。
他……只怕也覬覦自個兒的顏色吧?
思忖間,外間傳來響動。芸香納罕着尋出去,晴雯便聽得多官訝異問道:“咦?你是誰?”
芸香道:“我是晴雯的朋友。”
“她還沒死呢?”多官道:“若是死了,我尋人擡出去趕緊埋了……晦氣,我這房子還預備洞房用呢。”
芸香道:“晴雯姐姐好着呢。”
多官嗤笑一聲,道:“得了女兒癆哪裡還有好兒?罷了,你與她說,最多再留兩日,過後我便要拾掇屋子預備婚房了。走了!”
芸香哪裡還忍得了?罵道:“沒起子的貨色,狼心狗肺!晴雯念着表兄妹一場,私底下給了你多少銀錢?她這會子病了,你就不管不顧,可還有良心?”
多官道:“她得的是女兒癆,我有什麼法子?染上這等富貴病,便是再多銀子也治不好。與其拖累旁的,莫不如自個兒找個地方抹脖子呢。”
“你!我打死你個狼心狗肺的!”
“哎哎哎?你再打我可要還……誒唷,你真打啊。好好好,我走,記住啊,就兩日!”
多官的聲音一路遠去,過得半晌,芸香才氣哼哼迴轉,入內道:“什麼人性!”
晴雯‘呵’的一聲笑出了淚花,咳嗽幾聲,忽而低聲說道:“今兒個遠大爺該來了吧?”
芸香道:“我哪裡知道?不過也該來了吧。”
晴雯便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裳,落地道:“勞煩妹妹打了水來,我想洗漱了。”
芸香只覺晴雯古怪,應了一聲打了溫水來,眼瞅着晴雯仔細梳洗了,又尋了胭脂水粉打扮起來。
其後與芸香一道兒用了午飯,下晌又偏腿坐在炕上繡起腰扇來。
一徑到得這日申時末,外間傳來響動,芸香緊忙去觀量,隨即嚷道:“大爺,你可算是來了。”
陳斯遠笑着頷首,說道:“這兩日辛苦你了,那日忘記給你留銀錢了,這兩日拋費了多少,回頭讓紅玉補給你。”
芸香頓時鬆了口氣,笑着應下,趕忙引了陳斯遠入得內中。
陳斯遠到了東梢間,便見晴雯屈身一福,起身木然叫了聲:“遠大爺。”
陳斯遠掃量一眼,問道:“這幾日可好些了?”一眼瞥見腰扇,蹙眉道:“你還病着,也不用多勞動,等好了再做也一樣兒。”
晴雯搖搖頭,木然道:“也沒人來瞧,左右也是閒着。”頓了頓,晴雯忽而與芸香道:“勞煩妹妹買些艾窩窩來,這會子突然有些想吃了。”
芸香趕忙看向陳斯遠,見陳斯遠點頭,這才扭身去了。
陳斯遠只道晴雯私底下有話要說,誰知芸香才走,便見晴雯忽而窸窸窣窣寬衣解帶起來。
陳斯遠愕然道:“你這是做什麼?”
晴雯笑道:“遠大爺敢冒風險搭救我一場,圖的不就是這個嘛?”
陳斯遠嘆息一聲,上前爲其攏好衣裳,沉吟着說道:“若說不曾覬覦,只怕我自個兒都不信。只不過比起這個來,我更見不得你這般花兒也似的姑娘家忽而便枯萎了。”
晴雯眨眨眼,錯非眼前的面容是陳斯遠,她還道說這話的是寶玉呢。因是便道:“遠大爺與寶二爺一樣的憐香惜玉呢。”
陳斯遠蹙眉說道:“我跟他一樣?呵,我若是招惹了姑娘家,便有本事護住。”頓了頓,陳斯遠道:“這兩日沒人過來瞧你?”
晴雯聞言頓時心下一絞,方纔種種放浪不過是扮的,她本性又哪裡是那般了?
陳斯遠一語戳破心防,晴雯眼睛一酸,頓時淚珠子掉下來,慘笑道:“我表哥晌午時來了一遭——”
“哦。”
“呵,他說讓我這兩日就搬走,免得耽擱了他洞房……嗚嗚嗚——”
晴雯痛哭失聲,陳斯遠便攬着其坐在炕沿,輕輕撫其背脊,低聲勸慰了好一番。
晴雯發泄一場,心下鬱結略略散去,過得半晌才擦着眼淚道:“沒人來瞧我,來的也是要攆我走……我如今無處可去,只求遠大爺收留。”
陳斯遠思量着,晴雯這般性兒只怕不好往小花枝巷去,倒是放在甄封氏身邊兒更妥帖一些。於是便道:“那明日我打發人將你送去香菱母親身邊兒。”
“好。”
晴雯原本偎在陳斯遠懷裡,這會子見其前襟打溼了,不禁羞赧着起身,雙手絞着自個兒衣襟悶聲不語。
方纔痛哭時不覺什麼,只覺貼靠在遠大爺懷裡無比安心。這會子發泄過了,再偎在其懷裡自是不妥。
恰此時芸香提了油紙包回返,怪模怪樣嚷嚷出聲,入內又觀量一眼,眼見並無異常,這才狐疑着將油紙包奉上,道:“走了兩條街纔買到,快嚐嚐吧。”
陳斯遠瞧了眼天色,起身道:“那就這樣,明日——”
晴雯忽而道:“遠大爺,我想後日再走。”
“也好,那就後日,一早兒我打發慶愈來送你去外城。”
當下陳斯遠又交代芸香幾句,隨即起身回返榮國府。
芸香與晴雯送過了陳斯遠,迴轉入房裡,那晴雯只略略用了些艾窩窩便說飽了,倒是芸香風捲殘雲一般將餘下的盡數填了肚裡。
又過一日,這日用過早飯,晴雯穿戴齊整,只道憋悶了兩日要四下走走。芸香不疑有他,便自個兒歇息起來。
卻說晴雯出了巷子,自後街轉到寧榮街,一徑到得榮國府正門前,擡眼瞧了下朱門大戶,只覺往日內中情形歷歷在目。
時而是自個兒鬧了脾氣,寶玉不住的道惱;時而是與旁的丫鬟犯了口角;時而又是在府中穿梭嬉笑。
一應往事劃過眼前,晴雯自失一笑,暗道此間從此再與自個兒無關了。
門子餘六瞥見有人停在門前,下來走了兩步忽而瞥見是晴雯,頓時駭然道:“晴雯……你,你怎麼來了?”
晴雯也不去瞧他,撩開衣襬徑直跪在大門前,叩首後高聲求告道:“求老太太、太太、寶二爺開恩!奴婢得了不治之症,臨死前想回鄉看望爹媽,求主子將奴婢身契放了,以全奴婢一片孝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