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太宗遺澤
尤氏心下腹誹,當面卻不曾說什麼。及至晌午,尤老孃總算轉醒,尤氏便催着尤老孃迴轉寧國府。
二人乘車而行,尤老孃兀自酒意未消,睡眼惺忪、哈欠連連。她不過比尤氏大了幾歲,二人走在一處,與其說是母女,莫不如說是姊妹。
當下尤氏提及先前請託,尤老孃頓時蹙眉道:“也難爲你,還不曾死了心去……若依着我,莫不如往光招寺多走走,說不得早就得了孩兒。”
尤氏聞言頓時蹙眉道:“母親說的什麼話兒?那等藏污納垢之地,我纔不去!”
尤老孃哂笑一聲,道:“你可記得錢孺人?早幾年也說不去,後來實在沒法子不也去了幾回?如今孩兒都兩歲了,你看錢老爺說過什麼?”
“那怎能一樣兒?”尤氏懶得與尤老孃分辨。賈珍雖別無所出,可好歹膝下還有個賈蓉呢,哪裡就要她尋了和尚廟幫襯?
尤老孃乜斜一眼,倚着車窗好似自說自話道:“方纔那鳳藥花川酒足足釀了三冬,偏二姐兒是個不知輕重的,還想着藏起來,豈不知等來年暑氣一蒸,便要酸腐了?”
頓了頓,扭頭觀量尤氏,笑着勸說道:“就好比咱們女人家,芳華好似那琥珀光,封存得再嚴實,又能扛住多少歲月磋磨?”
唏噓一聲,又與尤氏說道:“老宅後頭那張夫人你可記得?守節二十年掙了座貞節牌坊,臨了族裡貪她宅子,硬生生栽了個私通的罪過……要我說,那些續命哪兒比得上熱竈熱被窩實在?
左右珍哥兒他們爺兒倆也顧不得你,那賬目上鬆鬆手,多給自個兒打幾副頭面做體己,得空往那光招寺多上幾回香,便是不要孩兒,總好過你自個兒寒牀孤枕的。”
尤氏聽得心猿意馬,卻臊紅了臉兒一個勁兒搖頭道:“快別說了,你再胡唚,往後再別來寧國府!”
尤老孃笑着嘆息道:“罷罷罷,不說就不說。只有一樣,那蓉哥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說不得何時就娶了新夫人來,到時候還容得了你來掌家?”
尤氏暗自蹙眉,情知尤老孃說的在理。那秦氏在世時,家中上下可不就交由秦氏打理?她不過佔了個便宜婆婆名分,那秦氏極得賈珍的寵,凡事還不是由着秦氏去處置?
那秦氏在世時,尤老孃與兩個繼妹可不敢時常往寧國府來。
此時就聽尤老孃又道:“這深宅大院雖是富貴,卻活似一口棺材,換了我是你,與其做那漆皮描金的死物,莫不如當個鎏金走馬燈,痛痛快快轉他個暈頭轉向,也算不白來世上一遭。”
尤氏正要說話,便見尤老孃哈欠連天,隨即自懷裡尋了個小巧瓷瓶來,哆嗦着倒了一枚丹丸,仰脖便吞了下去。
不過須臾,頓時又精神奕奕起來。尤老孃收了瓷瓶笑道:“珍哥兒給的這烏香(又名阿芙蓉)丸果然神異,每日吞上兩丸也不覺疲累,就是貴了些。”
尤氏蹙眉不喜。那烏香丸她也曾用過,只數日間便覺再也離不得此物,又覺每月大半月例銀子買了此物實在太過靡費,便強忍着將其戒除了。
車行轆轆,尤氏挑了車簾往外觀量,只覺冷風撲面,入目所及一片蕭索,心下不禁愈發悲涼,暗忖,莫非自個兒就這般如個泥人兒木偶一樣了此殘生?
不覺又想起方纔尤三姐面上的光暈神采,心下便生出幾分豔羨來。
馬車迴轉寧國府,二人一道兒回了尤氏院兒,略略小憩,尤氏便尋了一些點心來,準備總別尤老孃。
誰知偏生此時賈珍迴轉,不一刻便打發婆子來請尤老孃吃酒。尤老孃自是歡喜不已,思量着吃上一頓酒,說不得能得不少好物件兒呢,可不比打尤氏的秋風強了百套?
當下樂滋滋去吃酒,只將尤氏撇在院兒中。
及至申時過,尤氏方纔用過了晚飯,便有丫鬟銀蝶尋來,與其道:“奶奶,方纔聽婆子說嘴,好似西府大太太不耐月子,吵嚷着這幾日便要出月子呢。”
“不是說坐雙月子?怎地這會子就不耐了?”
尤氏爲繼室,合東、西二府,那王夫人比其年長,始終端着嬸子身份;李紈形同枯槁死灰,一心撲在賈蘭身上,深居簡出的與什麼人都少有往來;鳳姐兒倒是個爽利性子,奈何與秦氏交好。
算來算去,與尤氏能說到一處的,便只剩下邢夫人一個。一來二人年歲相近,二來同爲繼室,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奈何尤氏嫌邢夫人時而犯蠢,於是二人不過明面上交好,極少說那些掏心掏肺的話兒。
聽聞邢夫人要出月子,於情於理尤氏都要過去看望一遭,便起身拾掇了,領了銀蝶先行往中路院而去。
出得自個兒院兒,往西過穿堂便是中路院內儀門前,尤氏過了穿堂便見內儀門前守着兩個婆子。
那兩個婆子瞥見尤氏,彼此對視一眼頓時神色惶惶。尤氏心下納罕,上前問道:“大爺可還在吃酒?”
一個婆子囁嚅不言語,另一個便訕笑道:“這……大爺吃多了酒,這會子正在裡頭歇着呢。方纔吩咐了咱們,守着門不讓人來攪擾。”
尤氏蹙眉不已,心下已覺不妙,一旁的銀蝶便發問道:“佩鳳、攜鴛、文花幾個姨娘可在?”
那婆子哪裡敢欺瞞,只含混道:“幾個姨娘不勝酒力,這會子也回了。”
尤氏不覺攥緊了帕子,那塗了鳳仙汁的指甲掐入掌心,恨不得摳出血來!
佩鳳、攜鴛、文花幾個都回來,偏生沒提尤老孃,這內中什麼情形還用問?
本道賈珍先前覬覦二姐兒、三姐兒兩個就足夠荒唐了,誰知如今竟……竟——
銀蝶見其身形哆嗦,趕忙扶了其臂膀,低聲勸慰一聲:“奶奶——”
尤氏扭頭,便見銀蝶蹙眉輕微搖頭,眼中滿是懇求之意。
是了,她不過是繼室,賈珍又是個說一不二的,便是再荒唐她又能如何說?說出來定會惹了賈珍着惱,說不得自個兒便有如賈蓉那般被其暴打。
罷了,好歹不是親的,便這般吧。只是賈珍這般殘暴荒唐,這寧國府的富貴又能守到何日?
尤氏面上數變,終究化作一片平靜,與兩個婆子交代道:“等大爺醒了,代我傳個話兒,就說西府大太太要出月子,我過去瞧一眼。”
兩個婆子自是不迭應下,瞧着尤氏領了銀蝶遠去,彼此對視一眼,鬆口氣之餘不免神色中帶了鄙夷。
那邊廂,尤氏輕車簡從,只領了銀蝶一個坐了軟轎往榮國府而去。不一刻進得黑油大門,婆子忙不迭往內中傳報,銀蝶先行將尤氏扶下來,誰知正瞧見陳斯遠自外書房行來。
二人避無可避,陳斯遠便上前拱手見禮:“珍大嫂子。”
尤氏掃量其一眼,心下古怪不已,面上笑道:“是遠兄弟啊,你這是——”
“方纔姨夫相招,叫我來議事。如今事了,正要往後頭去。”
“我來瞧瞧嬸子,既如此,遠兄弟且去吧。”
陳斯遠應下,隨即款步別過。
尤氏掃量其身形一眼,心下暗自稱奇。那遠兄弟她也不是沒見過,只是去年十月裡瞧着還是個少年郎,如今身形抽條,已經有幾分青年模樣。且看其蜂腰猿背、身形挺拔,又念及三姐兒那愛慕不已的模樣,料想定然本錢十足——
尤氏俏臉兒一紅,暗自啐了自個兒一口,趕忙將雜亂心思丟在一旁,領了銀蝶往三層儀門而去。
不多時,尤氏領了銀蝶進得後頭正房裡。
這月子房裡雖點了薰香,卻依舊遮掩不住酸腐之味兒。尤氏轉進西梢間裡,便見邢夫人斜倚在牀榻上,頭上布帕纏頭,些許凌亂髮絲貼了面頰,面色紅潤,瞧着比坐月子前還要康健幾分。
邢夫人憋悶得不行,見了尤氏便笑着招手:“珍哥兒媳婦快來!”
尤氏笑着上前見禮,邢夫人便嗔道:“哪裡就要這般外道了?若單論年紀,私底下我還要稱你一聲姐姐呢。”
尤氏笑道:“禮法不可廢……嬸子怎麼吵着要出月子?我得了信兒還當嬸子不大妥當,緊忙就來瞧了。”
邢夫人苦惱道:“每日家憋悶在房裡,可不就不妥了?我先前只當要好生將養了,誰知這坐月子竟是苦差事?”
說話間扯了下帕子:“不信你來聞聞,都餿了!”
尤氏笑道:“不過一時辛苦,嬸子還差這幾日了?”
“差,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恨不得明兒個便能沐浴一番呢。”
邢夫人蹙眉嬌嗔,竟露出些許小兒女神情,惹得尤氏心下暗自稱奇。偏此時東梢間裡傳來嬰孩哭鬧聲兒,邢夫人就嘆息道:“瞧瞧,這要賬的又來了!”
須臾光景,便有苗兒抱了孩兒來,道:“太太,四哥兒許是餓了。”
邢夫人微微側身伸手接過,輕柔得好似捧着稀世珍寶。隨即自顧自解開衣襟,露出圓潤的肩頭,眸子裡滿是溫柔,輕輕地將孩子攬入懷中。待孩兒不哭鬧了,邢夫人便噙了笑道:“這不養兒不知父母恩,莫看這小東西如今乖巧,前些時日隔一個時辰醒一回,我連個囫圇覺都睡不成!”
一旁苗兒道:“還不是太太偏要自個兒餵養?若是夜裡讓奶嬤嬤餵養,哪裡就會累着太太了?”
邢夫人乜斜道:“你知道個什麼?這頭一個月自個兒餵養了,孩兒纔會無病無災長得壯實。”忽而想起王善保家的那老貨來,邢夫人略略蹙眉不喜,旋即又丟在一旁。
她吵着要出月子,一則實在受不了髒,二則也是因着陳斯遠不日啓程南下,心下總想着好歹臨行前見上一回。
尤氏瞧着那孩兒一心吮吸,心兒頓時就化了,豔羨之情溢於言表。
於是出言道:“嬸子如今時來運轉,日子可算是好過了。”
邢夫人道:“往後還有的煩心呢,這才哪兒到哪兒?”
尤氏聞言苦悶不已,道:“我倒是想煩心也煩不成啊。”
邢夫人擡眼瞧了其一眼,思量着語重心長道:“不是我說你,珍哥兒媳婦,這孩兒的事兒……你也須得上上心。”
尤氏頷首,道:“謝嬸子掛念,今兒個我尋了三妹妹,託付遠兄弟南去時尋一味藥回來,總要將這宮寒的毛病治了。只是——”說着,尤氏咬了下脣說不出話兒來。
一旁銀蝶知尤氏有些話不好出口,便引了苗兒、條兒往一旁說話兒。
待人走了,尤氏才苦着臉道:“嬸子不知,我與大爺也是十來年的夫妻,他如今看我極爲厭嫌。上個月好不容易留宿一晚,也是自個兒捲了被子就睡。我便是想要孩兒,莫非還能自個兒變出來不成?”
邢夫人想起從前日子,心下感同身受,不禁憐惜道:“也是難爲你了……這十來年夫妻,左手摸右手的,可不就沒了興致?”頓了頓,想起去年雪夜情形,略略猶豫,到底還是說道:“總這般也不是個事兒……實話不妨與你說,那馬道婆有一味好藥,你偷偷摻進珍哥兒酒水裡,到時莫說是你,便是個母豬那珍哥兒也斷不會放過。”
“啊?”
尤氏瞪了雙眼,訝然不已。
邢夫人緊忙示意噤聲,又低聲嘀咕道:“不然你道這四哥兒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尤氏眨眨眼,心下若有所思。暗忖自個兒好似小覷了這位嬸子?
邢夫人觀量其神色,還道尤氏不信,便招呼了苗兒過來,吩咐道:“去櫃子裡將我那紅木匣子取了來。”
苗兒應下,須臾翻箱倒櫃取了來。邢夫人將苗兒打發出去,這才抽開匣子,自內中翻找出個小瓷瓶來,趕忙塞給尤氏,道:“摻進酒裡,記得了,指甲蓋大小就得。”
尤氏唬得生怕旁人瞧見,趕忙塞進懷裡。又見邢夫人拿着另兩個瓷瓶猶豫不已,尤氏便問:“嬸子,這兩個莫非也是?”
邢夫人一咬牙,乾脆將那兩個瓷瓶也推了過來。道:“這兩個可了不得,這一瓶乃是香料,摻進冰片等物裡,放置熏籠上,不一刻便讓人昏睡過去;這一瓶是解藥,不可吞服,用時須得含在舌下。
有此二者,只要你那毛病好了,斷不會懷不上孩兒。”
尤氏心下哭笑不得,奈何邢夫人一片好意,只得緊忙藏在懷裡。二人又說了好一會子話兒,尤氏方纔領了銀蝶回返。路上思及要對賈珍用此手段,頓時心下噁心得不行,又不由得想起先前尤老孃所說的話兒來:
這深宅大院雖是富貴,卻活似一口棺材,換了我是你,與其做那漆皮描金的死物,莫不如當個鎏金走馬燈,痛痛快快轉他個暈頭轉向,也算不白來世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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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幾日,轉眼便到了九月下。
陳斯遠幾次要啓程,奈何庶務纏身,一時竟不得走脫。
這頭一樁,乃是大老爺賈赦心下急切,幾次尋陳斯遠說道,話裡話外都要先行將那林家家產收攏起來。他存的什麼心思,誰不知道?
陳斯遠自知若強行保住林家家產,只怕大老爺賈赦鋌而走險,說不得就保不住黛玉。因是幾次問詢,他只聽之任之。
只是這事兒還有的計較呢,不拘是老太太還是王夫人,二人都推說不得賈雨村回信,林家的家產還是收歸公中爲宜。
大老爺賈赦氣惱了一場,尋了陳斯遠好生將賈母與王夫人說道了一番,無可奈何之際只得暫且按捺下心思。 這第二樁,乃是邢夫人實在憋悶不得,許是想着臨別之際見山一回,便打發苗兒來說,讓陳斯遠暫緩啓程,總要等其出了月子再說。
算算再有三兩日,陳斯遠便應承了下來。
第三樁,尤二姐十月初一的生兒,不用尤二姐開口,這幾日尤三姐兒百般懇求,不過是想着讓陳斯遠多留幾日。
陳斯遠想着左右都耽擱了,也不差一日、兩日的,便也應承了。
第四樁,陳斯遠這幾日又被燕平王抓了壯丁。蓋因雜貨鋪子萬客來開業在即,這大順上下都是頭一回經辦此營生,難免短了周全。燕平王便命陳斯遠四下查缺補遺。
本就是應當應分的,即便是苦差陳斯遠也須得盡力。誰知此行竟有意外收穫!
他今日在萬客來隨意閒逛,便在一隅瞥見一米黃小球,掉落地上竟彈起半人高。探手捏了捏,只覺軟彈。
心下驚奇之餘,緊忙尋了隨行小吏過問。那小吏只說此物名爲‘膠乳’,效用……大抵只能用來做彈球。至於來源,說是太宗在位時,與西夷互通往來,專門拋費大價錢採買來膠乳樹苗。
歷十年,兩廣、瓊崖、鄭和島都廣有種植,內府還在那鄭和島上有專門產膠乳的莊子。
膠乳?這他孃的是橡膠啊!
饒是陳斯遠心性沉穩,這會子也心旌搖盪!
那小吏眼見陳斯遠上心,又說了一番話。大抵是此物如今撲騰得到處都是,內府依着太宗祖訓不得不打理,卻是個賠本兒的買賣。無奈之下,自今上登基始,每五年開放膠乳競買,價高者得。
往常競買者多是皇商,只因此事乃是內府壓下來的差事,於是乎各處皇商賠本賺吆喝,拿了銀錢競買,權當是給內府上孝敬了。
再細細掃聽競買情形,那小吏倒是門兒清,只道鄭和島莊子攏共三千畝膠乳林,每歲能產膠乳五十萬斤。競買五年一回,底價大抵要兩萬銀子起,往來運費自理。
二百五十萬斤膠乳只要兩萬兩銀子?這般好營生只怕打着燈籠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