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字畫鋪子裡的勾兌
那姓陳的,不會是賈赦尋來貪佔林家家產的吧?
鳳姐兒瞥了其一眼:“不會什麼?說話說半截兒,莫非有什麼不妥的?”
賈璉哪裡敢提遺失婚書之事?當下只道:“你不懂。”
他越琢磨越有可能!
賈赦偶爾也與林如海書信往來,既有林如海書信、印信樣子,尋人僞造也不是難事。且那書信明確提及兼祧一事,這事兒他在揚州時可是打發小廝送信回來報與賈赦知道了的。
林如海臨終前才鬆口兼祧,且託孤給了賈雨村,並不曾將婚事徹底敲定。賈赦得知此等情形,未嘗不會生出僞造婚書、騙娶黛玉之心!
越琢磨越對味兒!賈璉一時間咬牙切齒。隨即轉念一想,大老爺賈赦可是他親爹!便是知道了此事又能如何,他還能告上一狀不成?
過後壞了親爹好事兒,了不起老太太咒罵一通,畢竟襲爵的是賈赦,老太太再厲害又能如何?說不得事後賈赦反倒會百般磋磨自個兒呢。
要知道前一回榮禧堂對薄,過後賈赦可是生生將賈璉罵了個狗血淋頭。再有下回可就不只是罵了,說不得就得動用家法。
想明此節,賈璉頓時沮喪起來,嘆息一聲道:“哎……往後那位遠兄弟,咱們還是遠着點兒吧。”
鳳姐兒只當此時老太太厭嫌陳斯遠,賈璉怕連累了她,便道:“那事兒與我何干?你甭管了,老太太的心思我清楚着呢。”
賈璉搖頭不已,再沒說旁的,只心下暗忖,這姓陳的既有自個兒親爹遮掩,往後怕是再不好招惹了。
邢夫人正房。
王善保家的被邢夫人尋了個由頭打發了,須臾後又將苗兒、條兒打發了下去,於是內中只餘下陳斯遠與邢夫人。
陳斯遠眼見四下無人,當即挪動身形湊到近前,探手抓了柔荑便要親暱。邢夫人嗔怪着拍打了一下,道:“少毛手毛腳的,這會子月份還小,可不敢大意了。”
陳斯遠訕訕收了手,瞧着其小腹道:“摸摸都不成?”
“不成。”見其模樣沮喪,邢夫人掩口而笑,道:“好不容易有了孩兒,雖不知是男是女,可不就要寶貝着。再說如今月份還小的,哪兒能摸得出來?”
陳斯遠低聲道:“他……沒起疑?”
邢夫人面上古怪,也壓低聲音道:“那一晚他睡了半宿地上,一早起來腰痠不已,還真當自個兒折騰了半宿呢。”
陳斯遠忍俊不禁,他對賈赦沒什麼意見,更沒什麼好感。也就是因着婚書一事,賈赦要利用於他,否則哪裡會搭理他這等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
只看原文便知賈赦是個什麼德行,給其戴綠帽,陳斯遠是丁點心裡負擔也沒有。
此時邢夫人道:“你也留些銀錢,那些血燕怕是沒少拋費吧?我還能短了那一口吃的不成?”
陳斯遠道:“總是我一份兒心意,不然什麼都不做,心裡頭更不安。”說話間又從袖籠裡抽出一迭銀票來,強塞給邢夫人。
邢夫人納罕不已,又蹙眉推拒:“你這是做什麼?”
陳斯遠就道:“留着給孩兒買吃食。那洞子菜騰貴,你多吃些,對孩兒有好處。”
邢夫人心下熨帖不已,再不去計較陳斯遠這幾日爲何沒來瞧她,反而關切道:“你也多替自個兒考量着,功課差不多就行,免得傷了身子骨。”
陳斯遠笑道:“嗯,鄉試那事兒,我八成能過了。”
“哈?怎麼就能過了?”
陳斯遠賣弄道:“憑我人品才俊,自然有貴人賞識。”
邢夫人也不深究,只是滿心爲他歡喜,思量道:“阿彌陀佛,能過鄉試就好。聽說舉人連續三次會試不過,就能去吏部選官……最好選個京官,留在京師也能照應着。”
陳斯遠笑着應下,心下不以爲然。舉人就做官?那是要被進士看不起的。他既打算走科舉這條路,來日定然要東華門外唱名,怎能止步鄉試?
邢夫人說了會子閒話,又捧着小腹蹙眉道:“酸兒辣女,說來也怪,我近來喜吃辣的……莫不是個女兒?”
陳斯遠渾不在意道:“有一就有二,你急什麼?”
邢夫人頓時咬牙切齒起來,道:“我眼看三十的人了,還能一直生下去不成?再說這回遮掩了過去,莫非還能連着遮掩幾回?他那人本就多疑,再來一回保準起疑。”
陳斯遠道:“仔細琢磨,肯定有法子就是了。”
他隨口一句,邢夫人卻上了心,蹙眉思量半晌,說道:“要說留下個遺腹子也算尋常——”
陳斯遠眨眨眼,悚然而驚!他頓時對邢夫人另眼相看!好傢伙,爲了生兒子也是拼了,這是要算計死賈赦啊!
等算計死了賈赦,是不是轉頭就要算計賈璉、賈琮了?
陳斯遠頓時出言道:“少想那些有的沒的。他在,好歹能保着你。他一去,賈璉、鳳姐兒能好生待你?”
邢夫人嘆息一聲,不禁意興闌珊道:“也是。哎,女兒就女兒,總好過什麼都沒有。”
陳斯遠不敢再待下去,生怕處在孕期的邢夫人再生出什麼大逆不道的念頭來,略略說了幾句話,緊忙起身告辭而去。
他自正房出來,苗兒、條兒同時搶着來送,到底苗兒快了一步,先行搶在了頭裡。那條兒只得氣惱一頓足,癟了嘴往正房伺候邢夫人去了。
苗兒自是心下得意,待出了內儀門,苗兒晃動腦袋,耳上的丁香隨之來回擺動。苗兒笑道:“哥兒瞧着如何?”(丁香,可以當做是耳釘。)
陳斯遠觀量一眼,誇張道:“了不得啦,姐姐本來就白皙,這下子襯得更白了,遠遠瞧見了還道是誰家的雪娃娃。”
苗兒咯咯咯嬌笑個不停,又赧然低聲道:“我新換了胭脂,哥兒要不要嚐嚐?”
陳斯遠四下觀量一眼:“在這兒?不大好吧。”
苗兒嬌笑一聲,也不多話,過了三層儀門,外書房後便有一處空置廂房。苗兒前後觀量一眼,扯了陳斯遠便進了內中。
過得須臾,忽而聽得外間喧鬧聲漸近,苗兒偷眼觀量,嚇得往後一縮:“幾位姑娘與寶二爺都來了,哥兒快藏好……唔——”
…………………………………………………… 又兩日,許是因着秦鍾之死,寶玉近來悽惻哀痛,每日多是在綺霰齋發呆哀悼,連往榮慶堂去得都少了。
這日陳斯遠本道又去尋梅翰林解惑,結果下晌時賈芸尋了過來。
陳斯遠將其請到內中,待上了香茗,那賈芸便說道:“遠叔,侄兒掃聽清楚了,那陶監丞每旬都要去雙塔寺左近的一家字畫鋪。侄兒昨日親自去了一回,那字畫鋪瞧着古怪,牆上所掛字畫既非前朝又不是名家,偏偏價錢騰貴……只怕內中有古怪。”
陳斯遠當即恍然。這年頭官員私底下攬財,手段多的是。有開典當鋪的,上好的器物原本賣出去能值幾百上千銀子,就有人拿過去只當了百兩,轉頭到了日子也不曾贖回。這就等於送給背後的東家幾百兩銀子!
還有那字畫鋪,這字畫一向難說價錢,一張字畫說一千兩也行,一文不值也沒錯,每日門可羅雀,偏偏一干就是幾十年。
至於雅賄、暗賄、送養女爲妾的更是數不勝數。
陶監丞既然總去那字畫鋪,說不得內中便與其有勾連。陳斯遠感謝了賈芸,留其吃了一盞茶這纔將其送走。
回過頭來玩味不已,頭一次見賈芸還窮困潦倒,此時卻再不相同。斗篷是白鼠皮的,內裡都是細布衣袍,瞧着雖不起眼,可那細布極爲細密,只怕等閒錦緞都比不得。
賈芸往後發跡了會不會成白眼狼……那與他陳斯遠有何干系?此人不過是陳斯遠隨手下的閒子,日後能有些作用就值了。
既得了這等消息,陳斯遠乾脆出門找尋。此時已是臘月下,陳斯遠往前頭借了馬車便往雙塔寺而去。
路上忽而聽聞有叫賣邸報的,便舍了銀錢買了一份。
其上多是朝廷政令,好比大將軍嶽鍾琪又勝一陣,一旅偏師繞襲準賊後方,攪了個天翻地覆,又斬首兩千餘;比如英吉利使團滯留泉州府,擬來年三月北上京師。
英吉利使團?別是身毒殖民地冒充的吧?
再往下看,多是升遷貶謫。第二條,浙江按察使賈化遷浙江布政使。
陳斯遠心下可惜,賈雨村此人太過聰明瞭,實在不好欺瞞。不然此時靠攏過去,豈不就成了大腿?
再往下看,林林種種不一而足,臨到一頁結束,纔有一條記錄引得陳斯遠矚目:着河南道監察御史代鑫亭遷工部營繕司郎中。
只掃了一眼陳斯遠便蹙起眉頭來。這代鑫亭是何許人也,陳斯遠不知,但能從監察御史遷到工部營繕司,一準不是賈家想要的人。嘖,此人一到任,只怕賈家就有難了。
這營繕司的貓膩,陳斯遠翻閱史書,心下已然一清二楚。前明朱元璋時,便有營繕司官員四下盤苛,或以徭役替代工程銀,或扣下工匠口糧,哪怕朱元璋殺得人頭滾滾也不曾止住這股風氣。
後來嚴嵩更是將自個兒的兒子小閣老嚴世蕃放到工部,主管營繕司事宜,爲的就是貪下皇家工程的銀子。
順承明制,太宗李過大抵是沒弄清這營繕司的門道,於是營繕司之弊比前明還甚!
就好比修葺皇陵,徵發徭役、剋扣口糧都是尋常操作,真正的大頭是命各地督撫進獻!
好比關外、廣西有巨木,營繕司一條徵調文書過去,兩地就得砍伐合規巨木,千里迢迢運往皇陵。結果回頭營繕司上報,這巨木都是營繕司採買的。那賬目上查不出半點問題,但營繕司實際修皇陵能花費撥付銀錢的一成就不錯了!
再有各地衙門、駐屯兵丁屋舍,營繕司每年都上報修葺,實則有時候連面子工程都不做,平白就能貪墨幾十萬銀錢。
朝廷能派監察御史轉遷工部營繕郎,料想必定知曉了其中貓膩,賈家這回可難了。
撂下邸報,陳斯遠思量一會子,轉眼便到了雙塔寺。
沉思下車款步而行,果然便在偏僻角落裡尋見了一家字畫鋪子。
其上寫着‘墨香齋’額匾,內中一個夥計撐着腮幫子打盹,人來人往偏一個人也不曾光顧。
陳斯遠觀量一眼,擡腳就進了鋪子裡。那夥計倏然驚醒,擡頭打量了一眼陳斯遠,憊懶道:“客官要什麼自個兒瞧。”
陳斯遠隨手指了一張字畫,問道:“這字看着不錯。”
夥計兀自趴在桌案上,含混道:“客官隨意瞧,這外頭的字畫都是三百錢一張。”
外頭?意思就是還有裡頭?
可惜陳斯遠冒然尋來,並不知其中切口。他裝模作樣四下觀量一圈兒,搖頭道:“可惜可惜,我要尋字畫送禮,此間怕是沒合適的。”
夥計精神了些許,仔細掃量一眼,問道:“不知客官是送長輩,還是——”
陳斯遠道:“我明年便要入國子監就讀,想着先行拜會了監丞。”
“哦。”
夥計起身揉了揉臉,招呼一聲:“掌櫃的,來了貴客!”
不片刻後門門簾一挑,進來個富態的掌櫃。那掌櫃的上前觀量一眼,笑道:“客官裡面請,這貴重的字畫不好輕易示人。”
陳斯遠便隨着那掌櫃的去了後頭。後院廂房裡,琳琅滿目掛了一些字畫。
掌櫃的介紹道:“這字畫得之不易,足足耗費了月餘光景才做成,作價四十兩。”
陳斯遠點頭。
掌櫃的移步,指着另一番道:“這個更不易,耗費三月心血,要價百兩。”
陳斯遠笑而不語。
掌櫃的又移步,指着一字畫道:“這個聽聞拋費了三年心血而成,要價二百兩。旁邊這一幅雖只二年而成,但意境深遠,三百兩不二價。”
陳斯遠思量了一會子,指着兩副字畫道:“這月餘、三月餘的,我最多能買幾幅?”
掌櫃的怔了怔,道:“客官莫非說笑?這二年的還不夠?”
陳斯遠點頭道:“我比較心急,若是有一年的就好了。”
掌櫃的險些罵娘,一年就想肄業?想什麼美事兒呢!
卻見陳斯遠不慌不忙自袖籠裡抽出一迭銀票來,緩緩拍在掌櫃的手中,鄭重道:“我就想要一年成的好字畫!八個月的最好!”
掌櫃的思量了一下,忽而恍然,這人是要下場八月秋闈啊。嘖,有那捐個監生多好,才八十八兩銀子,何必跑國子監來苦熬?
再低頭掃了一眼手中銀票,估摸着最少五百兩,掌櫃的動了心思。難得遇上個傻帽,賣誰不是賣?因是便道:“這個……現下鋪中無貨,不然這位公子過兩日再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