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遠 黛之約
陳斯遠面上滿是納罕看向賈璉,卻絲毫不理會賈璉臉上的惱怒。
賈母此時已打發人去叫黛玉,陳斯遠反倒愈發氣定神閒起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即便黛玉否認了又如何?先前賈政可是親口承認了,那書信大抵是真的。
到時候少不得爭吵一場,賈母以孝道壓人,賈赦當場雖服軟,過後必定對自個兒好生安撫——賈赦還指望着靠此事貪佔林家家產呢,又哪裡會善罷甘休?
退一萬步,即便此事不成,明面上看也是賈家不講究,說不得來日就會找補回來。不拘是將迎春、探春或是惜春,隨便哪一個補給自個兒,這一遭就算沒白來!
他心下想的分明,因是當賈母板着臉嗔怨着看過來時,陳斯遠竟直視其雙目而不閃避。
賈母情知自個兒理虧,這會子只能指望着黛玉來個矢口否認,因是對視起來不免有些心虛,只冷哼一聲便不再去瞧他。
賈赦此時嘟囔道:“黛玉來了又如何?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說難聽的,就算黛玉否認了,來日遠哥兒拿了婚書去衙門告狀,母親待如何?”
賈母又是好一番啞口無言。
是啊,瞧那遠哥兒就不是個善茬,若真個兒敲了登聞鼓,此事鬧上衙門……只怕不好善了!
賈政又在一旁勸慰道:“大哥少說兩句吧,母親正氣惱着呢。”
賈赦嘟囔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總不能事事都遂着母親心思吧?若真如此,母親不若想想給咱們兄弟升官、升爵,來日見了祖宗也好漲漲臉面。”
賈母氣得乾脆當聽不見。
此時賈赦又恨恨瞪了賈璉一眼,只把賈璉嚇得心下惴惴。邢夫人白了鳳姐兒一眼,鳳姐兒心知賈母心思,卻鬧不清楚璉二爺這鬧得是哪一遭。
是真是假,自有老太太與大老爺鬥法,她們這等小一輩的哪裡摻和得進去?姑媽王夫人一直瞧不上黛玉,老爺賈政方纔也認了那書信是真的,偏璉二爺橫生枝節,非得跳出來質疑。
這下子好,只怕過後少不得吃了大老爺的排頭!
當下鳳姐兒挪步過來,給賈璉遞了個眼神兒。賈璉雖後知後覺,可這會子認定了那婚書是假的,倔驢脾氣犯了,甩手躲開鳳姐兒拉扯,只蹙眉嘟囔道:“你別管。”
鳳姐兒氣得銀牙暗咬,只低聲道:“好,我不管,過後看你怎麼跟大老爺交代。”
又冷哼一聲,與陳斯遠對視一眼,搖頭示意自個兒也不知情,見陳斯遠略略頷首,這纔回身到得邢夫人身後站着。
此時賈赦呷了一口茶,心下愈發得意,眼見陳斯遠還站着,當即蹙眉道:“遠哥兒也不是外人,又不是人犯,哪裡有站着回話的道理?鴛鴦,搬個凳子來讓遠哥兒坐下說話。”
鴛鴦瞧了賈母一眼,見其一言不發,這才應了一聲,緊忙給陳斯遠搬了凳子來。
陳斯遠道了謝,撩開衣袍挨着賈政落座,又對看過來的賈政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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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一別經年,衆姊妹自是好一番敘闊別離情形。
三春、寶釵都知黛玉之父林如海過世,生怕牽動了黛玉心緒,便避開來不說此事。只是黛玉心思敏銳,姊妹們不說,她又如何感知不到?
一年過去,她身量長了幾分,瞧着依舊弱不禁風,面上卻褪去了幾分稚氣。蓋因這一年裡,一邊廂要照料臥病在牀的父親林如海,一邊廂要應對那存心不良的林家各房親戚。
賈璉是公子哥習性,交代的事兒自會料理,可沒交代的,他也不會理會。便有如與林家宗親交涉一事,賈璉自是避之不及。有一陣子乾脆回了金陵老宅,便是留在揚州時也多是在畫舫上過夜。
家中庶弟早夭,父親早先遣散了姬妾,只留了個姨娘在身旁。偏那姨娘與衆宗親說不上話,這等事兒就只能黛玉自個兒來。
一年下來,背地裡不知哭過多少回。待哭過了,擦乾眼淚,黛玉又一如既往打理家中庶務,應對遠來宗親。
到得今年五月裡,老師賈雨村遷按察使,其後又親赴揚州坐鎮。父親林如海與老師關起門來不知如何計較的,只是此後鹽司衙門裡幾個屬僚陸續被拿了,黛玉聰慧,情知母親、庶弟接連病故,連父親也纏綿病榻,此事只怕其中有詭!
再往後,父親又與老師、璉二哥關起門來商議了幾回,待到八月裡,父親林如海最後一次醒來時,與黛玉說了些話,此後再也不曾醒來。錯非聖人賜下御醫來精心照料,只怕無論如何也撐不到九月。
因着這一年的經歷,也是因着父親那一番話,黛玉雖還是黛玉,卻再不是一年前的黛玉。
小小的心思裡,裝了林家大房家業,也裝了些許情竇初開。
言笑間黛玉瞥了眼呆愣愣看過來的寶玉,輕哼一聲白了其一眼。心下不由得暗忖,偏這寶玉過了一年好似不曾變過一般。
起先寄居榮國府,她與寶玉不過是兩小無猜,又不曾真個兒生出什麼情愫來,難道往後真要與這呆子定下終生?
父親所說之事,外祖母如何想的?舅舅、舅媽又是如何想的?她如今失了怙恃,能依靠者不過是外祖母與老師。
事關林家宗祧,又是自個兒終身大事,斷不可輕忽了,總要聽得準信兒纔好下決斷。
黛玉思量罷了,與紫鵑頷首,紫鵑便將個綢布包裹着的稀罕物奉了過來。
黛玉掀開綢布,便露出內中的稀罕物。旁人也就罷了,惜春驚疑一聲,三春對視一眼,皆納罕不已。
黛玉將此物送到寶姐姐手中:“這是給寶姐姐帶的。”
“給我的?”寶姐姐笑着觀量,便見手中是個五寸出頭的精巧瓷人兒。那瓷人纖毫畢現,手中揮着團扇,面上噙着笑意,好似往前頭花叢中撲彩蝶一般……怎地與陳斯遠先前送給三春的那般相類?
黛玉就笑道:“閒暇時在揚州得來的,我一瞧就像是寶姐姐的,乾脆帶回來送與寶姐姐。”說罷又赧然與三春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可惜這瓷人兒只一件,不然也不會單送了寶姐姐。”
三春對視一眼,頓時笑作一團。
黛玉納罕道:“你們笑什麼?”
探春笑着說道:“便是不用林姐姐送,咱們只怕也有了。”
迎春扯了黛玉的手兒,瞧着其滿面費解,低聲解釋道:“九月裡來了個表親,說是閒暇時喜好擺弄瓷人,便送了我與妹妹們一人一件瓷人兒。瞧着倒是與林妹妹方纔送的一般無二……”
“表親?”
探春說道:“是大太太的外甥,名陳斯遠,我們都叫遠大哥來着。”
“斯遠……”黛玉略略思忖,忽而笑道:“品超斯遠,雲飛而不礙空。想來這位遠大哥家中也是詩書傳家。”
一旁寶玉湊過來插嘴道:“我卻認爲出自《小窗幽記》其中一句:心靜則明、品超斯遠。”
惜春不解,探春笑着附耳說了兩句,惜春恍然道:“寶二哥耍賴,陳繼儒是前明的,林姐姐那一句卻出自詩經。論先來後到,自是林姐姐說的在先。”
寶玉搖頭晃腦道:“這可不好說,陳繼儒姓陳,遠大哥也姓陳,說不得本就是一家的呢。”
寶姐姐嫺靜道:“陳繼儒爲松江華亭人,這般說來後人一支遷去了揚州不成?”
寶玉耍寶道:“寶姐姐說的在理,待回頭咱們問問遠大哥,說不得他就是陳繼儒後世子孫呢。”
迎春禁不住說道:“這話可不好傳出去,平白給遠兄弟尋個祖宗算怎麼回事兒?”
正笑鬧間,大丫鬟琥珀閃身尋了過來。到得內中屈身一福,笑道:“林姑娘,老太太、幾位老爺、太太正在榮禧堂議事,打發我來請姑娘過去問幾句話兒。”
黛玉心下納罕,只當是過問揚州、蘇州情形,因是便瞧了眼雪雁,後者緊忙與紫鵑尋了大衣裳爲黛玉披上。
寶玉猴兒也似,一刻也不想離開黛玉,便說道:“商議什麼事兒?不若我陪林妹妹一道兒去聽聽?”
琥珀笑道:“我可不好做主,正好老爺也在,要不寶二爺跟着去了,到時問問老爺什麼意思?”
一聽賈政也在,寶玉頓時訕訕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探春笑道:“寶二哥天不怕、地不怕,怎地這會子沒了聲音?”
寶玉嗔道:“前些時日捱了冤枉,到這會子還沒洗清呢。老爺定是聽了去,我這會子過去豈非找不自在?不去不去。” 黛玉也不理他,與三春、寶釵作別,領了紫鵑、雪雁,隨着琥珀便往榮禧堂而來。
出得垂花門,往東過了穿堂,折向北進了儀門,沿着抄手遊廊一路前行,進得抱廈裡。琥珀忽而停步道:“只林姑娘一個人兒進去就行,你們兩個留在門外候着吧。”
琥珀是一等大丫鬟,紫鵑是賈母派到黛玉身邊兒的二等丫鬟,因是紫鵑緊忙聽了吩咐。雪雁從小隨着黛玉的,雖放心不下,卻也只好停在抱廈等候。
卻說琥珀領了黛玉入內,轉過屏風,黛玉觀量一眼,便見賈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賈璉、王熙鳳都在,賈政下首還有個陌生少年坐在凳子上。
黛玉娉婷而行,到得堂前一一見禮。
陳斯遠搭眼觀量,便見其十來歲年紀,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雖身量未成,卻難掩仙姿佚貌!
無怪薛大傻子那廝瞧了一眼身子都酥了,林妹妹果然是絳珠仙草轉世!
待黛玉囁嚅着轉向陳斯遠,隔着賈政的大老爺賈赦道:“這是大太太家中外甥,遠哥兒。序庚齒,合該叫一聲遠大哥。”
黛玉便嬌滴滴喚了一聲‘遠大哥’,隨即屈身一福。
陳斯遠起身還禮,沉聲道:“見過林姑娘。”
俱都見過禮,黛玉這纔看向高堂上端坐的賈母。
賈母便道:“玉兒,今兒個喚你來,是有一封信拿不準。你且瞧瞧,究竟是不是如海的筆跡。”
黛玉低聲應了,上前幾步。鳳姐兒便將手中信箋送到黛玉面前。黛玉接過,鋪展開來觀量,只觀量一眼便眉頭緊蹙。
那信箋不長,黛玉不大一會兒便瞧過了。她卻不曾放下,更不曾觀量陳斯遠,只目光盯着信箋暗自思忖起來。
其父林如海過世之前,唯有兩樁事放不下。一則是黛玉的婚事,既怕林家宗親將黛玉養死了,也怕賈家生出不軌之心;二則便是林家宗祧!
庶弟夭亡,其父林如海雖發誓不娶,可卻不斷往家中納妾,偏生這般多妾室硬是一個都不曾誕下孩兒來。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林如海若就這般去了,來日又有何顏面去見祖宗?
因是賈、林兩家一直來回拉扯,起先林如海堅持招贅,到得今年夏天,眼看身子骨撐不住了,這才鬆口允了兼祧一事。
黛玉冰雪聰明,又有亡父臨終前交代,想着賈家……尤其是王夫人對此事的態度,頓時咬着下脣思量起來。
過得許久,賈母忍不住道:“玉兒可看過了?”
黛玉好似方纔回過神來,緩緩放下書信,與賈母道:“瞧過了。”
賈母不禁希冀看向黛玉,說道:“那到底是真啊……還是假啊?”
黛玉掃量一眼,將衆人情形一一看在眼中。尤其那王夫人,手中捻珠轉得飛快,瞥向自個兒目光隱隱有怪異之色。她年紀雖小,還不知情愫爲何物,可善惡卻分得清。
黛玉心下一凜,逐漸拿定了心思。
於是擡眼看向賈母道:“外祖母,這其上筆跡、印信……都是真的!”
賈赦一下子跳起來:“我說什麼來着?怎麼會是假的!”
賈母愕然,兀自不肯相信自個兒方纔聽了什麼,問道:“玉兒……你可看仔細了?”
黛玉篤定頷首道:“是真的。”
賈赦哈哈一笑,氣定神閒往後一靠,看着賈母道:“母親這回怎麼說?”
陳斯遠蹙眉不已,不知黛玉拿得什麼心思。賈璉急得抓耳撓腮,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邢夫人先是愕然,隨即暗自舒了口氣,又偷偷白了陳斯遠一眼,心道便宜了這個小賊。
王夫人長長鬆了口氣,只差唸叨一句‘阿彌陀佛’了。不過是十幾萬家產罷了,林家有,莫非薛家就沒有?前頭說死了要招贅,王夫人本就瞧不上黛玉,心下又怎會嚥下這口氣?
且黛玉其母賈敏未出閣時,王夫人便與那小姑子極不對付。黛玉年歲雖小,卻依稀有賈敏的影子,王夫人能待見就怪了!
如今元春封賢德妃,來日寶玉說不得便是國舅爺,堂堂國舅爺給人做贅婿、兼祧,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
賈母面上難掩失落,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此時就聽黛玉道:“不過,這只是書信……我從未聽父親提及過,想來是陳家不曾回信?”
賈赦大笑道:“外甥女兒不知,遠哥兒身世可憐——”當下便將陳斯遠編造了大半的過往說將出來。
黛玉面上無悲無喜,也不去看陳斯遠,聞言頷首道:“原來如此。既不得回信,想來暫且做不得準。”
賈母眼前一亮,合掌道:“好!沒錯兒,沒回信,這事兒就不曾定下!”
賈赦急了,趕忙道:“外甥女兒,這話不是這般說的。錯非遠哥兒那繼母惡毒,耽擱了半年之久,此事早就成了。”
黛玉笑道:“既是耽擱了,不拘什麼緣故,父親都不曾收到回信,自然也不曾與我交代。”
“這——”賈赦被噎得啞口無言。
王夫人面色驟變,這會子連捻珠都不轉了,只直勾勾盯着黛玉。邢夫人略略蹙眉,心下卻不當回事兒。左右這人是假的,婚書也是假的,黛玉不認就不認,也不耽誤小賊繼續留在府中。
賈璉如釋重負,惹得一旁的鳳姐兒納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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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此時黛玉又道:“不過大舅說的也是,此書信總歸是父親之命,我卻不好忤逆了。”
就見黛玉移步到得陳斯遠身前,屈身一福,低聲問道:“敢問遠大哥可曾進學?”
陳斯遠起身抱拳道:“已定下年後往國子監就讀。”
黛玉問道:“往後可有打算?”
陳斯遠思量道:“先過鄉試,再過會試。大丈夫生居天地,自要當一回東華門外唱名的好漢。”
“好志向。”
黛玉瞧了陳斯遠一眼,迴轉身形又朝着賈母屈身一福。
賈母忍不住道:“玉兒,這什麼話都叫你說了,我看遠哥兒家裡也不曾回信,要不此事就算了?”
黛玉輕開檀口道:“外祖母,父命難違。自古婚嫁,從來都是門當戶對、低娶高嫁。我林家累世列侯,傳到我父這一輩早丟了爵位。我父親爭氣,閉門苦讀一舉高中探花,入館閣爲翰林,從此林家大房爲書香傳世。”
頓了頓,擡頭看向賈母道:“既然那書信怎麼說都有理,且事涉林家宗祧……不若我與遠大哥做個約定。”
她扭身一福擡眼看向陳斯遠:“若我及笄前遠大哥蹉跎年華,你我門不當戶不對,這書信便只是書信;若我及笄前遠大哥秋闈榜上有名,這書信……便是婚書!”
稚嫩的聲音,此時擲地有聲!徑直震得榮禧堂裡靜謐一片、落針可聞。
此時就見陳斯遠笑着拱手道:“一生清貧豈可入繁華、兩袖清風怎敢誤佳人?林妹妹所言甚合我意,這約定……我接了!”
林家累世列侯,林如海探花翰林,黛玉又經進士賈雨村教導,她自幼飽讀,身上的靈氣罕見,絕不是尋常的戀愛腦。尤三姐那種纔算是戀愛腦。
此時婚事、宗祧擔在一身,賈家始終沒給準確回信,且此時黛玉並未與寶玉生出情愫,所以她這麼選擇是在情理之中。
我自己是寫爽了。這一段一直憋在心裡,寫出來總算痛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