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不欺心
陳斯遠眨眨眼,恍惚了須臾。帶了誰一道兒走?鸞兒?他目光越過晴雯,瞥了眼捧着小肚子飽嗝不斷的小丫頭,禁不住略略蹙眉。
倒不是因着旁的,只因鸞兒年歲太小,又哪裡離得了其母照料?轉頭兒一哭二鬧的,實在不好哄勸。
晴雯知其所想,低聲道:“大爺放心,有我帶着,想來過上一些時日也就好了。”
陳斯遠思量道:“你媽媽……有難處?”
“嗯。”晴雯蹙眉點了下頭。
貧賤夫妻百事哀,素日裡爲着一分銀錢都能計較上幾日,更遑論晴雯之母又是帶了個小丫頭改嫁的,其如今的婆家又怎會沒說道?
陳斯遠正要開口,晴雯之母就苦着一張臉求了過來。
“陳大爺!”
她說着便要跪下,陳斯遠顧不得旁的,緊忙探手將其攔住:“大娘有話好好兒說,可不好折了我陽壽。”
晴雯母頓時跪不下去,便屈身一福道:“也是實在沒法子了,不然頭一回見面,我也不會張這個嘴。”
她絮絮叨叨說將起來,卻是自打過了門,那婆婆就極瞧不上鸞兒。蓋因此時婚嫁,男子雖要納彩,可轉頭孃家家卻要加倍奉還陪嫁,而後彩禮、陪嫁一道兒擡到婆家,就算作女子的體己。
這體己除去新娘子,旁人可動不得半分。
於是多了鸞兒一個,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不說,來日還要送一份嫁妝,這等賠本的營生婆家哪裡肯?
於是自打晴雯之母嫁了過來,那刁婆婆便一個鬼主意接一個鬼主意,起先說蟠香寺收小尼姑,不如將鸞兒送了去,待養到年紀大一些再接回來;其後又說有徽班收小戲子,不若將鸞兒送去學戲,來日說不得也能去那高門大戶與人爲妾呢;到得月子裡,那婆婆又張羅着將鸞兒送出去給人做童養媳。
晴雯之母哪裡肯將女兒往火坑裡推?蟠香寺的名聲早就臭了!那戲子可是下九流,好人家的女兒誰肯?還有那童養媳,晴雯之母又不是沒見過,說是童養媳,不過是給人家做牛做馬,她可捨不得!
晴雯之母面上綿軟性子卻是剛強的,不拘婆婆如何拿捏也不肯點頭,於是那婆婆一氣之下,趁着其出了月子便匆匆回了家。
原本還打算着,待出了月子便去做工,如此男人與她合起來一年也能賺將近三十兩,如今她脫不得身,全靠男人撐船賺些銀錢,又哪裡夠花用的?
那男人本是個好脾氣的,卻因着日用不足與晴雯之母吵嚷了幾回,連帶鸞兒也被其無緣無故的罵了幾回‘賠錢貨’。
陳斯遠聽罷唏噓不已,所以人窮志短,爲了一口吃食,什麼夫妻、父女情分都要讓在一旁。
鸞兒坐在小板凳上,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的看過來,待母親說完,鸞兒便道:“媽媽也不要我了嗎?”
晴雯之母頓時哭出聲來,扭身將小小的身子摟在懷裡:“媽媽捨不得鸞兒,只是媽媽養不起鸞兒。”
鸞兒看着晴雯道:“大姐有錢,媽媽不如問大姐要錢,這樣鸞兒就不用走了。”
晴雯之母嗚咽着不住的搖頭。
先前晴雯就說多留些銀錢,可有道是救急不救窮,總不能一家子還要靠晴雯去養活。再者說了,這銀錢留少了不濟事,留多了……只怕就會惹來禍事!
晴雯之母能想清楚的事兒,陳斯遠略略思量便想了個分明。當即暗歎一聲,笑着說道:“我瞧鸞兒是個機靈的,大娘若捨得,只管讓她跟着我就是了。”
晴雯母大喜,趕忙抹了眼淚,按着鸞兒過來:“鸞兒,快給陳大爺磕頭!”
鸞兒被按在地上磕了個頭,這次陳斯遠沒攔着。
雖不曾定下文契,可磕了頭就算定下了主僕之別。陳斯遠便自袖籠裡摸索出兩枚銀稞子來,笑着遞給了鸞兒:“呶,鸞兒拿着。”
鸞兒懵懂着接過,因着年歲小,拿在手裡也不知這銀稞子是做什麼的。她素日裡只見過銀錢與散碎銀兩,那銀子大抵發烏,又哪裡有銀稞子這般發亮?
晴雯母正要按了鸞兒再磕頭,外間便有男聲傳來:“屋裡廂(媳婦),家中來客了?”
陳斯遠扭頭,便見個短打糙漢邁步進了院兒裡。那漢子一眼瞥見陳斯遠,又瞥見晴雯,頓時怔在當場。
晴雯母緊忙悄然懟了晴雯一下,趕忙迎出來道:“當家的回來了?”
漢子點頭,低聲道:“這是——”
晴雯母道:“這是順天府來的陳大爺,說好買了鸞兒去做丫鬟。”
漢子眨眨眼,頓時大喜過望,諂笑道:“誒唷,原來是陳老爺,小的給陳老爺作揖了。”
說着果然躬身長揖,待起身便誇讚起來:“鸞兒雖年紀小,可生得好顏色,陳老爺領回去將養幾年,一準兒出落得標緻。這個——”漢子扭頭與晴雯母嘀咕:“——可說了價錢?”
晴雯母搖了搖頭,那漢子便咬牙伸出兩根手指來:“二十兩,不能再少了。”
一旁的晴雯氣得身子哆嗦,陳斯遠也嗤的一聲樂了。
直隸左近五歲的女童頂多三兩銀子,公中採買六歲左近的宮女才五兩銀子,江南雖富庶,可一個四歲的孩子也沒有要價二十兩的道理。
正待開口,誰知一旁的晴雯啐道:“啐!你這人不老實,拿我家大爺當了怨種不成?不過是四歲孩子,再是好姿容能值五兩?罷罷罷,你既開口要二十兩,想來是沒誠心,大爺咱們往別處看看!”
說罷扯了陳斯遠就要走。小姑娘鸞兒看得發懵,正要開口,卻被其母剜了一眼,頓時捂了嘴不言語了。
那漢子趕忙攔下,道:“這個……有道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這二十兩是高了……那十五兩……十兩?十兩如何?陳大爺一看就是不差錢的。”
晴雯便沉着臉兒與那漢子計較,待須臾方纔定下七兩銀子的價碼來。
當下也不用陳斯遠,晴雯自個兒掏了荷包便將銀子給付了。
漢子得了銀錢,又甩了包袱,自是歡喜不已,口中道謝不迭。
晴雯也不搭理漢子,扭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母親,嘆息着到得鸞兒身前,俯身道:“妹妹往後跟着我就是了。”
她扯了鸞兒的手,那鸞兒便懵懂着隨着她往外走。
一徑到得門前,鸞兒方纔反應過來,扭頭哭喊着:“媽媽,媽媽——”
晴雯母自是掩口流淚,卻強笑着衝其擺手,嗚咽道:“鸞兒乖,隨了大姐去,往後能吃飽飯、穿新衣裳呢……”
見晴雯扯着鸞兒出了門,晴雯母猶豫了下,到底忍不住追出來觀量,直待眼看着幾人上了巷子口的馬車,她才狠了心迴轉。
那漢子點算着銀子,眼見其泣不成聲,便湊過來笑道:“鸞兒是去過好日子了,你哭什麼?你若捨不得女兒,咱們回頭兒再生一個就是了。”
晴雯母垂着頭不言語,只死死攥着衣角。
另一邊廂,馬車開動,往蘇州回返。鸞兒還在哭鬧着,晴雯哄勸半晌不見效用,不禁有些急躁。陳斯遠思量了下,挑開簾櫳叫道:“慶愈,將你的糖豆給我一些。”
慶愈緊忙自荷包裡掏出幾枚糖豆,嘟囔着‘我也不多了’,到底還是給了陳斯遠。陳斯遠轉頭塞了一枚進鸞兒的嘴,那鸞兒哭了兩下,忽覺口中甘甜,頓時止了眼淚,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道:“甜!是糖!”
陳斯遠便將一把糖豆都塞在鸞兒手裡,道:“只要鸞兒不哭鬧,糖豆都給你可好?”
“嗯……好!”鸞兒爽快應下,一把攥緊糖豆,果然不哭鬧了。
晴雯揉着太陽穴舒了口氣。
陳斯遠觀量其神色,笑着道:“你自個兒還是個孩子呢,哪裡帶得了孩子?待回去不若先請甄大娘與兩個婆子幫襯着帶一陣。”
晴雯乜斜着白了陳斯遠一眼,那意思:你也知我還小着呢?怎麼夜裡沒見你記着?
陳斯遠老臉一紅,頓時面上訕訕。
於是咳嗽一聲兒道:“可曾給你娘留了銀子?”
晴雯搖搖頭,道:“先前要留來着,只是娘不肯收。”
陳斯遠尋思道:“不急,咱們總還要盤桓幾日,臨行前留了就是。”頓了頓,又道:“不好留太多,免得惹了賊人惦記。”
晴雯頷首道:“嗯,我自個兒盤算過了,就留二十兩。”
陳斯遠點頭應下,見鸞兒吃得香甜,便探手揉了揉其小腦袋,又與晴雯道:“過會子扯一些布料,給鸞兒裁幾身衣裳……尤其是棉衣。”
蘇州都下雪了,鸞兒還只穿了疊着補丁的夾衣,實在不成樣子。
待車行進得蘇州城,業已過了未時,陳斯遠一行尋了布莊,各色布料扯了些,有晴雯這個親姐姐在,自是不用陳斯遠爲着鸞兒的衣裳費心。
於是馬車迴轉蒹霞街,誰知衆人才進門,那小丫鬟芸香便顛顛兒迎了上來。
“大爺大……額,這小丫頭哪兒來的?”
小廝慶愈回道:“晴雯姑娘的妹妹,往後也跟在大爺身邊兒。”
芸香眼珠亂轉一番,見怯生生的鸞兒年歲太小,也就沒放在心上,只道:“大爺,頭晌來了人,說是林家的,留了帖子呢。”
陳斯遠探出手來,芸香緊忙將拜帖送上。
陳斯遠掃量一眼,落款留了名字——林鴻。
林鴻?林家人?這是撫臺衙門走漏了風聲?是了,這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定是林家人得了信兒,這才上趕着尋上門來。
陳斯遠蹙眉思量。這林家其餘幾房,形似薛家另幾房,又豈是良善之輩?說不好聽的,賈璉領了黛玉回榮國府,好歹還多活了幾年;若留在林家,能不能熬過去年都不好說!
此時找上門來爲哪般?不敢去尋賈雨村,便來尋自個兒這個軟柿子?呵,有道是裁縫不帶尺……存心不良啊!
既如此,相見爭如不見。
又略略盤算,離京至今已月餘光景,此時已是冬月初,還要往金陵、揚州走一遭,若趕在年前回轉,說不得這幾日就要動身。
拿定心思,陳斯遠不動聲色回了房,待後頭香菱來迎,瞥見鸞兒自是納罕不已。待幾個姑娘家嘰嘰喳喳說了一通,香菱就笑道:“你自個兒還小呢,哪裡帶得了孩子?正巧我媽媽閒得慌,不若讓我媽媽來帶。”
這一路上晴雯已知小孩子難纏,這會子也不嘴硬,只悶聲應下。香菱朝着鸞兒招招手,許是瞧着香菱面善,那鸞兒便笑呵呵湊過來讓香菱牽了。
晴雯頓時磨牙道:“人家招手你就去,我看若不看緊了你,來日便能讓柺子拐了去!”說罷眨眨眼,又後知後覺與香菱道:“姐姐,我不是說你。”
香菱又氣又笑道:“你啊,往後張嘴須得過過腦子再說話兒。”
陳斯遠呷了口茶水,思量着說道:“林家人送了帖子,說是後日到訪。我盤算着先行避開,待過幾日咱們就啓程往金陵去。”頓了頓,又與晴雯道:“你這幾日得空便讓慶愈領着去看看你母親。”
晴雯應下。
香菱就笑道:“可算要走了,大爺不知,這起初幾日還好,媽媽每日噓寒問暖,把我寶貝得不行。待過得幾日就變了樣子,一會子說我心思笨拙,一會子又催着生孩兒,誒唷唷,可快些走吧,我可受不得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心下自不會信,只當香菱是不想自個兒爲難。
略略盤桓,眼看過得未時,想起隔壁的邢岫煙,陳斯遠便按捺不住心思,起身獨自往隔壁尋去。
誰知叩開門扉,內中只邢甄氏在家,那邢甄氏討好笑着,道:“遠哥兒來的不巧,岫煙才領了篆兒廟裡去送經書……算算一個時辰準回,遠哥兒不若等等?”
等下去豈不是要與邢甄氏浪費口舌?
陳斯遠便笑道:“原來如此,那我明兒個再來尋表姐。”
邢甄氏合不攏嘴地笑道:“遠哥兒明兒個早些來。”
這一日匆匆而過,只夜裡晴雯摟着陳斯遠嘀嘀咕咕說了好半晌話兒,有釋然,更多的則是憐惜其母。
待轉過天來,晴雯一早兒便催着慶愈僱請了馬車,往城外去看母親。
陳斯遠別無他事,便在房中小憩。待到了辰時,方纔施施然往隔壁去尋邢岫煙。
誰知這回邢岫煙倒是在,卻來了個避而不見,只小丫鬟篆兒攔在門口,衝着陳斯遠擠眉弄眼道:“陳大爺,我家姑娘今兒個身子不大爽利。”
陳斯遠只看篆兒神色便知其中有變,隨口應下乾脆先行回了隔壁。待過得半晌,那篆兒果然尋了過來。
心虛也似的四下瞧瞧,扯了陳斯遠到廂房廊檐下,這才賣好道:“陳大爺,前兒個太太說漏了嘴,我們姑娘得知大爺有了婚約,心下犯了思量,我瞧着一宿都不大安穩。”
“就因着此事?”
篆兒噎了下,又道:“太太好似又說了我們姑娘家世配不上大爺,說是……說是做個貴妾就極好了。” 誒?這邢甄氏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陳斯遠略略思量,便知此事自個兒不該太過主動,須得邢岫煙自個兒轉過彎兒來,不然來日便是一樁麻煩。
因是他便笑着謝過篆兒,又摸索出一塊碎銀子來塞過去:“拿去買零嘴吃。”
篆兒入手便覺一沉,約莫起碼一兩銀子上下,她來邢家可是一文銅錢的月例都沒有的,於是心下大喜過望!
暗忖這位陳大爺果然出手闊綽,自個兒居中奔走,待撮合了姐姐與陳大爺,姐姐自然得了好歸宿,自個兒往後豈不是也能吃香喝辣了?
篆兒眨眨眼,緊忙屈身一福:“謝陳大爺賞!”隨即又低聲道:“往後我們姑娘有什麼事兒,我一準兒偷偷告訴大爺。”
這篆兒瞧着怎麼比芸香還財迷?陳斯遠忍俊不禁,便道:“有什麼事兒只管報與我知道,來日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篆兒不迭應下,這才喜滋滋而去。
待其一走,那芸香便蹙眉而來,與陳斯遠道:“大爺,那篆兒說了什麼?”
“嗯?”
芸香撇嘴道:“不知爲何,我總覺着那篆兒心裡藏着奸呢,大爺可得小心,免得被她給唬了去!”
陳斯遠哭笑不得,暗道:莫非這便是同行是冤家?
於是開口叱道:“她不過是說了表姐情形,哪裡就礙着你了?”
說話間陳斯遠探手將芸香髮髻揉亂,於是小丫鬟抱頭鼠竄而去。
待又過一日,陳斯遠果然一早便往玄妙觀而去,本是爲了避開林家人,誰知此行卻有收穫。
陳斯遠進得觀中,便見十來個道人正緩行導引之術,又有幾個道人習拳舞劍。陳斯遠瞧着眼熱不已,當下舍了功德錢,尋了個老道人求教導引之術。
那道人道號端景,鶴髮童顏,頗有仙風道骨之態。
陳斯遠糾纏半日,那那端景道人實在耐不住纏磨,苦笑道:“善信若只爲修身養性、強健體魄,只消學了那樁功就好……鄙派樁功時常習練有易筋鍛骨之效。”
陳斯遠自是大喜過望,也不急着走了,每日來玄妙觀與衆道人習練樁功。待過得幾日,陳斯遠才從個小道士口中得知,這樁功乃是正一太極拳的入門功法,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