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開封突圍的使者隨身帶來的,是城內一些官宦人家秘密送出的,皇上已經收到很多了,隨這些釘子來的信上,都希望朝中御史彈劾河南巡撫。”蒲觀水保持着恭敬的姿態,輕聲向面前的鎮東侯解釋道:“河南巡撫已經下令收集民間糧草,製作了成千上萬枚這種鐵釘,若是城內百姓聲稱無糧,河南巡撫就會把鐵釘——這枚短的,****孩子的腳心。當着他們父母的面,緩緩地插進去,直到整根沒入。”
鎮東侯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的手指在鐵釘上輕輕滑過,停留在鋒利的尖頭上,默默無言。
“大人請看那枚長的,它後面那個彎曲的扳手。”蒲觀水繼續說道。
鎮東侯把染滿血跡的短鐵釘放下,深吸一口氣將那枚長的拿起來,緊緊握在手中,向蒲觀水微微點頭。
“若是手心、腳心都釘住後大人仍不肯交糧,河南巡撫就會用這枚長的刺入孩子膝蓋,從兩塊骨頭間刺進去,”蒲觀水伸出手虛抓,彷彿他手裡有一根和鎮東侯一模一樣的長針,他輕輕轉動了一下手腕:“就這樣不停地轉動,直到百姓鬆口。”
鎮東侯還是一言不發,只是將手中的鐵釘越握越緊。
“大人!”金求德叫了一聲:“屬下敢請大人以新軍爲重。”
黃石恍若爲聞,緩緩問道:“金兄弟,我把新軍交給你,還有數百萬軍餉,許平到底有何神通,到底爲什麼新軍會打不過他?”
“闖賊沒有任何特別,”蒲觀水叫道:“大人,許平學去的不過是一點皮毛,若不是我義兄分兵本不會有任何問題。”
“爲什麼?爲什麼每次都是別人惹禍然後要我來收拾?”金求德連夜急匆匆趕狼穴,騎在馬上不滿地自言自語:“同僚們每次事後也不會說我一句好話。從來都是抱怨,抱怨他們要的糧草只拿到了一半,抱怨他們要的馬總不能及時送到,抱怨說我連他們最低的補給也不能滿足。從來,從來都只有抱怨!”
一進參謀部的大營金求德就拍手叫道:“停一下,我們有新的工作要做。馬上檢查庫存的火銃,就是替換下來的那些火繩槍。”
金求德讓一個參謀火速去檢查庫存,並立刻讓人籌劃將可用的火繩槍送往山東,以便替換賀寶刀手中的燧發步槍。
接着金求德又詢問起從南京轉運武器的事,他想知道,如果南京按照最快的速度,可以在什麼時候把新軍需要的裝備送來。一個參謀面有難色地說道:“大人,您也知道,南京武庫截留了我們的裝備,把它們分發給南直隸守軍防備闖賊了。”
本來,南京武庫上個月就應該把三千支新到的燧發槍轉運到京師,可是許平在歸德府的勝利打亂了這一運輸計劃,南直隸毫不猶豫,把它們全數取出來用以武裝自己的地方部隊,同時還發文給京師,要求截留下一批運抵南京的新軍軍械。
“無論如何要湊出兩千支來。”金求德自言自語着,他知道這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金求德還要去見黃石,看來只能請黃石出馬向南京官員通融。金神通知道南京有很多官員和黃石的交情不錯,也拿過黃石很多儀金,或許黃石能夠讓他們交出需要的槍械。
轉天蒲觀水再次來到新軍參謀部,金求德已經在那裡等着他。
“金大人,真是給你添麻煩了。”蒲觀水心裡也有些歉疚,昨天他並沒有受到預計中的那番斥責。黃石勉勵蒲觀水一番,告訴他自己會全力支持他的解圍行動,此外黃石還囑咐蒲觀水萬萬不可以分兵,三個營必須要抱成團統一行動。蒲觀水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他義兄賈明河之所以失敗就是兩次分兵,而這兩次致命失誤都被對手抓住。
“知道給我添麻煩就好,”金求德揮揮手,對蒲觀水道:“唉,坐吧,坐吧,我們的事很多,時間很緊。”
參謀部正在研究如何從山東新軍中抽調兵力,金求德已經發文給賀寶刀讓他做好準備,同時火繩槍也已經清點完畢,很快就會發向山東。
“把賀大人手下的四千支槍抽出來以後,我們還差兩千支,侯爺已經爲此寫信給南京,憑着他的人情,應該能夠救急。”金求德把地圖攤在蒲觀水面前。
進入十月以後運河就開始結冰,很快就無法再通船,所以金求德不得不緊急安排南直隸境內的地面運輸,這又需要黃石去使用手頭的人情:“南京那邊不會把這些槍再送到京師來了,我們的人會在山東境內接受,然後立刻轉送到河南。唉,御史們又要大呼小叫一番了,不過只要能給開封解圍,皇上應該能夠容忍。”
蒲觀水大聲說道:“我一定不負侯爺和金大人所託。”
“但願吧。”金求德咳嗽一聲。他雖然憂心忡忡,但是不願意說不吉利的話,眼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他從桌上拿過來一張紙,上面畫着一門新式火炮:“這叫臼炮,蘭陽之戰後我們立刻向福建訂購了這種新式火炮,許平還從來沒有見過。他肯定會故技重施,挖壕、修牆企圖阻擋你,但是我們這種臼炮能大量地殺傷他的士兵、極大地打擊闖賊的士氣。”
仔細介紹過臼炮的使用方法和教導隊估計的效果後,金求德告訴蒲觀水:“算起來,這種炮應該已經造好一、兩門,我已經六百里急報去福建,讓他們不要計較金銀,立刻送到山東去。”
“聽着很不錯。”蒲觀水點點頭:“就是隻有兩門,少了點。”
這本是蒲觀水無心的一句話,可金求德聽到後又是一通腹謗:“少了點?蘭陽之戰後,教導隊立刻徹夜研究對策,經侯爺再三過問,幾乎是立刻就定型,然後飛速發文給閩商,要他們製造臼炮和特殊的炮彈。要知道那可是幾千裡外的福建,而且誰知道這麼急出兵啊?”
河南
許平的桌子上擺着一長一短兩根鐵釘,上面的暗紅色的斑斑血跡看上去觸目驚心。
“山嵐營有十二門大炮,一千兩百支火槍,如果強攻開封的話,我軍勢必損失慘重。”許平把一枚釘子拾起來,握在手中無意識地輕輕擺動:“開封城內還有數萬官兵,上百門可用的火炮,便是把我軍盡數填進去,也打不下來啊。”
顧炎武進來的時候,看到許平正在帳中獨坐。
許平請顧炎武坐下,見到許平還握着那枚血跡斑斑的釘子不放,顧炎武就問起這東西的來歷。
“是我軍從官兵使者身上搜出來的。”許平告訴顧炎武這兇器的來歷,順便又告訴他剛剛從朝廷的邸報得知,三營新軍會急速南下來給開封解圍:“冬季來攻,實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我軍尚未恢復,但這個天氣實在沒法進攻,不知道新軍那邊到底在想什麼?”
“既然如此,那許將軍又在憂慮何事?”
“我打不下開封,”許平長嘆一聲:“我已經苦思多日,實在找不到攻下開封的辦法。”
“所以?”
“如果我擋住新軍的解圍,那麼二月開封的糧食就會耗盡,三月守軍大概就會以人爲食,恐慌會在全城蔓延,三月底、最遲不過四月開封守軍就會徹底崩潰。而城內的百姓,這時已經被吃得差不多了。這最後一個月的開封,對城內百姓來說就是修羅場。他們的家人會被一個個吃掉,他們也只能以鄰居的血肉爲食”許平搖頭嘆息:“我強攻不下開封。”
“所以許將軍想撤去包圍了麼?放新軍押送着糧食入城?”
“那就是前功盡棄,”許平又是一頓搖頭:“河南會死更多的人,闖營會被摧毀。便是僥倖翻盤,我還是得再圍開封,仍逃過不這一關。”許平已經幾次派人去勸降,但河南巡撫根本不屑一顧:“我並不是不知道可能會有這個結果,但事到臨頭,顧先生,我無法不想到:若不是我與官兵交戰,開封百姓就不會遭到這樣悲慘的下場。”
“許將軍,河南巡撫食人,是他的不仁,你坐視不理,是你的不仁,可你若是驅部下強攻開封、或是縱新軍直入河南腹地,那你既是不仁、也是不智,對吧?”
“是啊,我現在只能對自己說:仁不掌兵。”許平嘆道,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把手中的釘子握得發燙:“我不能做宋襄公。”
“不知道許將軍有沒有注意道,仁慈的仁和人類的人是一個音,仁不掌兵,聽起來就好像是說掌兵的都不是人。”
許平感到鐵釘的鋒芒刺痛了自己的指尖:“是的,我們武人不是人了。”
“文武殊途,”顧炎武問道:“不過我總覺得,我們文人先是一個人,然後纔是儒生,許將軍你們難道不也先是人,然後纔是武人麼?”
緊握着的鐵釘尖頭刺破了許平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