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好冷啊——”符晨曦的哀號裡帶着顫音。
時值臘月,寒風凜冽,陽霄以北狂風大作,寒流順着不周山支脈涌向橫亙蒼、陽兩霄的巨湖雲夢古澤,山脈至此橫斷,如同曠古的風口,一波波地將寒鋒送向南方大地。
平原上的草木盡數結霜,民宅掛着冰棱,麟嘉御起護身氣罩,奈何卻因高速飛行而飛快消耗。符晨曦則什麼都是半吊子,被麟嘉拖着飛一段,自己再勉強飛一段,飛得全身發抖,又整個人掛在麟嘉身上讓他帶着飛。
“天亮以前,一定要飛越雲夢澤!”麟嘉大聲道,“到了蒼霄,就安全了!”整個世界一入夜,便變了個模樣,山川大地河流湖泊一片漆黑,在寒風中打着旋,撲向狂風中的兩人,更恍若濃墨染出的妖魔,紛紛伸出利爪,在狂風裡拉扯着二人,欲將他們拽進夜的深淵中。
符晨曦的護身氣罩好不容易祭起,頃刻間便消磨殆盡,再聚氣開罩,抵禦一會兒寒風又散去,刺骨的狂風幾乎把他吹成了一根人形冰棍,颳得他頗有些神情恍惚,眼前甚至出現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幻覺。
“我說……麟嘉!”符晨曦叫道。
麟嘉沒有回答,只帶着符晨曦一個俯衝,面前出現了一片茫茫的冰湖,湖面上碎冰彼此相撞,叮噹作響。麟嘉已明顯難以支撐,高度越來越低,符晨曦幾次甚至蜻蜓點水,半身被浸入水裡。
“麟嘉——!”符晨曦終於按捺不住,大喊道,“你累了!休息會兒吧!”
麟嘉提氣,再次拔高,說了句什麼,卻已湮滅在了寒風裡。
緊接着,符晨曦忽覺不對,忙大喊道:“麟嘉!”
麟嘉的護身氣罩已不知何時撤去,帶着符晨曦劃出一道拋物線,頹然墜向冰湖湖面,伴隨着符晨曦一聲大叫,兩人撲通一聲,墜進了湖裡。
那一下墜入冰水的瞬間,令符晨曦全身徹底僵了。
下一刻,符晨曦拼盡全力,祭起護身氣罩,帶着麟嘉嘩啦一聲出水,朝着茫茫的黑暗裡飛去。
好……冷……符晨曦的腦海裡只剩下這個念頭,他的全身掛滿了冰碴,也不知道自己能再撐多久。自己死了,將回到現實裡,這不過是一個夢。但麟嘉死了,也許便將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再無痕跡。我是死是活不要緊,麟嘉可千萬不能死……符晨曦腦海中響起不久前麟嘉的話,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有這麼一天,爲了保住素不相識之人的性命,激發出強大的潛力。
不知不覺間,他已飛出湖畔,天際風流雲散,現出閃耀的諸天星辰,北斗七星掛在夜穹的盡頭,閃耀着璀璨的光輝。
“麟嘉?”符晨曦一手攬着麟嘉,御劍懸空。
麟嘉凍得臉色發青,嘴脣不住哆嗦,上下牙關篩糠般打戰。
現在去哪兒?符晨曦遙望四方,心中無比的迷茫,山巒在星光下現出全貌,眼前出現的,則是一個覆蓋着皚皚白雪的,從未涉足的新世界。
雲霧散盡,蒼霄在他的面前現出溫柔的全貌,羣山綿延的盡頭,出現了綿延的,溫暖的燈光。
這是徐茂陵應劫身隕的第二天,雷劫如同一枚石頭拋進了水裡,那道狂雷的消逝引起多方揣測與議論,消息很快散向九霄大地,卻也在不到一天裡,逐漸地平靜了下來。
唯獨青峰派仍處於這場風暴的餘波之中,未曾停息。除此以外,九霄各地則一片祥和,尤其蒼、陽二霄,等待着大地東方,一年裡至爲重要的節日——立春的到來。
在這一年的盡頭,四季的輪迴即將復位之時,奔雲商會早早便關閉了所有的商道,商人們各自回家,在風雪裡預備慶祝新春的來到。驛站相繼閉門,商道也漸被積雪掩蓋。
唯獨一名孤獨的旅人,斗篷上滿是雪花,持一把手杖,走在商道上。遠方泛着溫暖的燈光,照耀着他英俊的臉龐。商道盡頭通往武陵山下繁華的市鎮,乃是九霄東南第一大城,伏明派轄地,萬燈之國“永曜”。“什麼人?出示進城批文。”
那旅人在斗篷下遞出一卷羊皮紙,守衛吊橋的伏明弟子展開看了眼。
“叫什麼名字?”伏明弟子問道。
“嶽霆。”那旅人答道。
“來做什麼?”
“找一個人。”嶽霆淡淡答道,“一個女孩子,穿絳紅色衣裳,束橘色絲帶,眼睛像水一般,說話像爆豆子。來過沒有?”
伏明弟子朝那批文看了又看,上頭蓋着“參天公幹”的篆章,挑不出什麼毛病,只得讓他進去。
“女孩子天天有。”弟子說,“進進出出的,前不久,錐隱霓裳纔來過,進城看看去吧,她是你什麼人?”
“未婚妻。”嶽霆答道,走上永曜吊橋。
“進了永曜。”伏明弟子笑道,“便是伏明地界,此地遵循蒼霄法度與伏明派門規,注意你的言行舉止。”嶽霆側過頭,拈着臉上面具,稍稍離開面部,卻不完全摘除,行了一個優雅的禮節。
“嘿,方相派。”一名伏明弟子在吊橋上笑道,“都是人精。”
“好久沒來唱戲了。”另一名弟子道,“還怪想
他們的,什麼時候能像錐隱霓裳一樣,過來唱個兩段。”萬燈之國浮燈漫天,映着白茫茫的風雪,燈影裡混合着遠遠的風聲與狼嚎,與伏明弟子遙遠的戲文歌聲。
“花影凋婁,數盡更籌,唱罷寂夜悠悠,莫回頭,銀屏燭影寶珠光,照不盡山外青山樓外樓……”
當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符晨曦在這冰天雪地裡凍成狗,還揹着個氣力耗盡,半死不活的麟嘉,在永曜城外的懸崖上一步步小心探索,想辦法進城去。
永曜城是九霄中部,蒼霄西南最大的繁華都市,立於潼關下武陵山最北側的長青嶺,背山面湖。符晨曦飛過雲夢澤後,看見燈火便想來這兒取暖。沒想到剛飛進永曜附近區域,便摔了個趔趄,御劍之術無法發動,想必是設置了禁飛區。
怎麼辦?敲門進城?符晨曦可萬萬不敢,自己二人剛逃出青峰,又沒有關文,誰知道會不會被再次抓進監牢?麟嘉始終昏迷,幸虧還有一口氣,符晨曦勉強揹着他,沿着結冰的城牆繞彎,看見一扇很小的門,頓時如同窺見了希望。那扇門乃是城中傾倒生活垃圾所用,時值寒冬,清掃雜物的人員開着門偷懶,前去喝酒暖身子。符晨曦揹着麟嘉,氣喘吁吁地從門裡爬進去。
一條幽深小巷,兩道房屋內亮着溫黃燈光,交談聲響起。
“麟嘉?”符晨曦低聲道,“你還活着吧?”
符晨曦拍拍麟嘉的臉,麟嘉還睡着,得找個地方,讓他暖和起來,再給他喝點酒。
這是什麼地方?符晨曦擡頭四顧,只恨在青峰時沒有好好學地理認地圖。
天空上懸浮着如同繁星般的燈,照耀着大地,木材質的建築拔地而起,足有十餘層,門口掛着的招幡與燈籠一片通紅,五光十色的琉璃窗裡映着婆娑人影。
絲竹聲透出,混雜着女孩囂張而清脆的笑,夜半,路邊小販推着車,離開長街,正準備收攤。
“哎……”符晨曦正要喊小販,想買點吃的,只要是熱的都行,卻意識到自己沒有錢,九霄裡通行的貨幣是什麼?沒錢怎麼辦?偷?搶?符晨曦揹着昏迷的麟嘉,躲在小巷深處朝外張望,見偶有仙家弟子從各色樓中走出。各個俱腰畔佩劍,錦衣玉裘,看上去就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符晨曦簡直是窮途末路,摸遍全身,沒有半分錢,唯獨步光交給他的腰囊裡,有一枚像是犬齒般的妖怪身體制品,便想起了不久前,那名喚“赤將子暝”的男人告訴他,憑此印信,可尋奔雲商會相助。
可這兒附近也沒有奔雲商會,符晨曦朝過往行人問路,路人答道:“奔雲商會?這兒是永曜城,沒有辦事處,你得下山去,八十里地外有一個,不過大半夜的,也不會開門。”
符晨曦無可奈何,盤算半天,終於把心一橫,把麟嘉拖出大街,讓他直挺挺地橫躺在地上,掏出炭筆與宣紙,寫了四個大字:賣身葬弟。接着在街邊撲通一跪,聲情並茂地扯着嗓子喊道:“走過路過看一看了!我弟快不行了!行行好吧!”
(四)
集市已收,但永曜的夜晚這才真正開始。
這座別稱萬燈之國的主城中心,是一具高有三十餘丈,佔地近一里方圓的巨大走馬燈。走馬燈投出千變萬化,光影交錯的景象,映照着環形的街市外炫彩繽紛的琉璃瓦。
走馬燈中有一座木質高樓,樓內又套着一樓,層層疊套,中央有一氣柱,氤氳蒸騰,推動這座環形巨樓緩慢旋轉。樓外入口掛着兩幅大字,左爲“沐稷”,右爲“濯蘭”,中有四字“龍溫浩瀚”。此處爲聞名九霄的十大度假聖地之一,“永曜龍溫”,也是武陵山系最宜人的溫泉。每到寒冬臘月,總有不少人前來此地,度過寒冬,與伏明派一同等待新一年的到來。
今年名動天下的錐隱派下屬樂舞團“霓裳”在此地進行三年一次的巡演,更添永曜繁華。龍溫池近乎日夜不休,鶯歌燕舞。數日前,九霄二十一派先是圍觀徐茂陵被狂雷劈得粉身碎骨,着實娛樂了一番,如今則就近在雲夢澤北岸的永曜順便度假,過過享受日子。
龍溫池裡,天字號的九十九間客房多數已被訂滿,其中一間亮着光,窗內探出數枝新桃,芝蘭香氣盈盈,女孩倩影依稀映在紙窗上,偶有幾許琴聲,叮咚作響。
桃花房中,乃是兩名女子,一名少女,一名少婦。彈琴的少女一身粉色錦袍,裙裾披散於地,長髮上繫了七枚夜明珠,耳上戴一碧璽桃花,左手手腕上佩一崑崙金烏鐲,右手尾指上戴着流光溢彩的懸圃螢石,螢石中有一滴翠綠色水滴,不住滾動。
若被熟讀法寶譜的符晨曦見到,恐怕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只因這少女身上隨便一件飾品,俱是價值連城的天字號法寶。夜明珠乃是古時鬥姆元君傳下的明珠“周天七宸”,碧璽制的桃花乃是青陽真人所制的信物,崑崙金烏鐲則是一枚遠古的遺物,當年在奔雲商會的拍賣行中賣出了天價。而最值錢的,還是尾指上的那枚懸圃螢石,其中水滴傳說乃是七大神明之一的西王母之淚。誰也不知道打碎這枚螢石後,釋放出的力量將有多強大。
外加這少女隨身佩戴的玉質腰牌,憑玉牌可
在奔雲商會任何一個驛站,錢莊支取海量金錢,沒有上限,簡直就是一間走動的金庫。她的身份,乃是曹錕之女,曹家大小姐曹靖霏。
江湖傳說,曹靖霏摔一跤,身上能掉出四十萬兩的金票。
然而舉世罕見的夜明珠在她的美貌下晦朔無光,足可敵國的財富也在她的氣質下黯然失色。
此刻曹家小姐只是滿臉愁容,只因她成了奔雲商會的頭號懸賞對象,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這位離家出走的大小姐帶回家!她微微皺着眉,纖細手指撥弄琴絃,低聲吟唱。
“英英白雲,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在她對面坐着的,則是一身紫袍,鬢角彆着一支梅花,解去面紗的錐隱女王令狐采薇。令狐采薇近日剛欣賞過徐茂陵渡劫,親眼目睹了天下第一人在天輪下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如今她頗有些感慨,一副慵懶模樣,靠在榻畔,手裡拈着一枚碧竹白玉盞,充滿唏噓地說:“一代人傑,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曹靖霏橫了她一眼,悠然道:“現在你可是天下第一了。”
“哪兒能呢。”令狐采薇懶懶道:“姐姐我只會殺幾個仙人,也不懂比武耍猴兒。這天下第一,還是讓給楊孤鴻當吧。你們參天,每年不是都發英雄榜的麼?青峰劍,破嶽刀,追日神弓御風腿,燎原兵火伏明拳。青峰一倒,伏明纔是天下第一,我哪兒排得上號呢?”
曹靖霏雖是奔雲商會出身,卻自小跟在參天派大學者弘的身邊學藝,是以在九霄行走,各方勢力,俱或多或少賣曹錕與參天派的面子,不敢得罪了她。參天派與錐隱派,向來更是各路小道消息的集散地,曹靖霏與令狐采薇一碰面,九霄中的八卦事件,足可說上三天三夜。
但今天她明顯心不在焉,只因坐在這兒,實在太危險了。奔雲商會信息網四通八達,父親找了她足有大半年,不久前他剛往青峰派走了一趟,極有可能來永曜順便走走。
令狐采薇居然約她在這兒碰面,萬一被曹錕或奔雲商會底下的人發現了,自己又得被抓回去禁足了!然則令狐采薇開出的條件,卻令她實在無法拒絕。
“我的真命天子呢?”曹靖霏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再彈幾首。”令狐采薇倚在窗邊,望向風雪茫茫的永曜城與懸浮在空中的燈籠,柔聲說,“說不定就碰上了呢?”
曹靖霏說:“我在這兒彈琴,鬼才聽得見啊!”
令狐采薇:“讓你到陽臺上去彈,你又不樂意。”
“我傻啊我,一出去,奔雲商會的人來得比誰都快,又得把我抓回去了。”曹靖霏說,“何況又不是拋繡球,寒冬臘月的跑陽臺上彈琴,有病啊我。”
令狐采薇:“彈大聲點兒,待會兒真命天子就來了。”
曹靖霏又彈了一段,停下問道:“真有我的命定姻緣麼?”
令狐采薇安慰道:“放心吧,我在西王母廟裡頭,特地給你求了根籤,指向之處就是東方大地的蒼霄,不周山腳下,寒冬裡一縷春意,黑暗裡一絲明光。不就是立春到來前的永曜城麼……呀?這是做什麼?怎麼這麼熱鬧?”
曹靖霏實在有點一驚一乍,恐怕隨時有人破門而入,現出父親滿是怒容的臉,忙到窗臺前去,與令狐采薇一同往外看。深夜的長街上站了不少人,圍成一圈,像是在看賣藝的。
街上。
“大夥兒請慷慨解囊一下吧。”符晨曦朝圍觀人等央求道:“待我把我病重的弟弟埋了就以身相許!”
身披斗篷的嶽霆經過,無意中一瞥符晨曦,聽見他在朝路人說“惡人殺了我全派……”,不禁駐足,似有觸動,白皙手指間彈出一枚碎金,落在符晨曦面前,叮噹作響。
符晨曦忙道:“謝謝這位少俠!價高者得,就是你了!”
嶽霆額上三條黑線,心裡說了句“滾”,抽身消失於人海,符晨曦金子還是認得出的,忙收入懷中。拉起麟嘉手臂,把他背在背上,恐怕這兒也有城管,說:“大家都散了吧,我這就把人拉去埋了。”
“他還沒死呢。”一名女孩腰畔佩有持鼎派的青囊,顯也是出差公幹的弟子,不禁醫者仁心發作,摸了摸麟嘉的脈門,答道:“看這臉色,也不像是死人,靈力虛耗,天寒地凍,得儘快……”
“我馬上帶他去看大夫!”符晨曦揹着麟嘉,回頭道:“感恩!好心人!”
衆人:“……”符晨曦餓得前心貼後背,已有一整天沒東西下肚了,得趕快帶麟嘉去吃點東西,孰料就在這時候,巡夜的伏明弟子終於發現了他。
“什麼人?給我站住!說你呢!那個青峰派的!喂!”
符晨曦回頭張望,揹着麟嘉突破了人生的體力極限,邁開長腿,一頓飛奔,四處躲藏,見不遠處有馬陸蟲拖着的一輛車,車上鑾金滾雲,鑲嵌着寶石,上面還有奔雲的標誌,暗道奔雲商會?!背後伏明派弟子已發現了他。
“前面揹着屍體的!給我站住!”有人大喝道。符晨曦喘着氣,忙躲到馬車後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