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峰派中大雪封山,霧鬆如海。
主殿內光華萬丈,萬里伏坐在掌門之位上,面朝殿下站着的信使,身邊則是單符等長老。萬純鈞負手而立,站在一旁。自步光被流放,符晨曦逃亡後,曾經的長脈弟子已被悉數“請”出了議事會上,餘下萬掌門的獨生子萬純鈞,與單符等門下的一衆親信。
此刻,一名女弟子手持奔雲商會的來信,萬純鈞就着燈光,朗聲念道:“……流血漂櫓,橫屍遍野,仙道隱沒,妖邪橫行,千年以降,歷歷在目;禍患將起,黑潮西來,諸派不思進取,累惡積朽,蠅蠅狡狡,自相殘戮;人心渙散,盡皆猜疑,逐忠良外野,擁昏聵明堂……”
萬里伏冷笑一聲,耳朵不自覺地扯了扯。
“逐忠良外野,擁昏聵明堂。”萬里伏嘲笑道,“該是含沙射影不成?”
“息怒,息怒。”單符忙寬慰道。
萬純鈞擡眼一瞥父親,又念道:“……天道無情,以萬物爲芻狗,輪亡之際將臨,浩劫之期即近,九霄氣數沉沉,諸派須自求多福。就此奔雲合議,以新盟爲替,扶不周之將傾,挽九霄之狂瀾,即日於不周之巔洛邑,待二十一派掌門歃盟,過期不候。”
“……赤將子暝,頓首。沒了。”萬純鈞唸完,煩躁不安地出了口氣。
萬里伏卻爆發出一陣大笑,起身搖頭,無奈。“蒼霄一場妖獸作亂,便想借機一統九霄諸派。”萬里伏自言自語道,“大廈將傾,力挽狂瀾,奔雲商會當真好大的口氣!”
“追日滅門,乃是拜黑潮所賜。”雲瑤真人說,“師兄生前因此揹負冤屈,迄今仍未能說清,奔雲若能查清黑潮就裡,不定能爲師兄洗清罪名。”
萬里伏眯起眼,現出些許奸笑,說:“師妹說得是,不過照我看來,他們早已選定了雁蕩山中那叛徒符晨曦,送到門中的,名義上是盟議,實乃戰書是也。”
雲瑤一怔,說:“符晨曦?”
“據我所知,”萬里伏在殿內踱步,搖頭晃腦地說,“符晨曦與這奔雲商會的新任會長——赤將子暝,可是朋友。”
“朋友?從何得知?”另一名形容枯槁的長老問道。
“自有消息來處。”萬里伏說,“依我看吶,本派與奔雲這些年裡,井水不犯河水,這結盟麼,大可免了,何況與本門交好的燎原、天煌二派,想必也是不願加入這所謂‘新盟’的。”
單符忙笑道:“說的是,咱們青峰位處潼關前,扼守陽霄要道,只有奔雲來遊說的分兒,不該有咱們巴着討好奔雲的道理。”
雲瑤真人卻道:“但師兄生前之事,是非曲直,總需查清。”
“唔。”萬里伏揮揮手,似乎頗不耐煩。
萬純鈞卻道:“爹,孩兒願意往洛邑走一趟,也好朝二十一派廣而宣之,符晨曦乃是被本派逐出的叛徒。”
“嗯?”萬里伏想了想,彷彿又改了主意,說,“也罷,既是如此,你就往洛邑走一遭吧,擇日啓程,順便探探另兩派口風,看是如何。”萬純鈞點點頭,眉頭深鎖,折起赤將子暝的奔雲詔,收入懷中。
三天之內,奔雲商會四通八達的情報網發揮了極其強大的作用,將一紙書信幾乎是同時送到了各派掌門手中。
而公司派,則收到了兩份,一分兒上書“符晨曦掌門親啓”,另一份則上書“嶽流雲掌門親啓”。
符晨曦接到這封信時心中便咯噔一響。“嶽流雲掌門”,公司派裡就只有一個姓岳的,定是嶽霆無疑。他是追日派唯一的倖存者,嶽昆的獨生子,若說掌門,也只有他了。
嶽霆拿到信時眉頭皺了起來,符晨曦朝
他說:“銀貉送來的信,熊貓不識字,恰好一併給了我,不必擔憂,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兩人拆了信,裡頭乃是赤將子暝發出的,內容一模一樣的奔雲詔。
“我不能露面。”嶽霆答道,“胭脂大師說過,在天樞弓下落未明之前,絕不能朝任何人提及我的真正身份。”說畢,嶽霆便將奔雲詔放在燈上,引火燒爲灰燼。
符晨曦則沉吟不決,那天虛淵只是提出了三個請求,便不再逼着符晨曦表態,而是前去準備清除蒼霄餘下被感染的妖獸。虛淵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符晨曦非常清楚此事的艱難程度,黑潮背後既有不明種族在進行操控,想必絕不會善罷甘休。
附身在卿珏身上的黑氣核雖然被他摧毀了,卻說不定他們還會派出新的爪牙……虛淵只有一百多名參天弟子,一旦遭到圍攻,後果將不堪設想。
而伏明派迄今仍按兵不動,森羅情況未明,據虛淵轉述,現在東方樹海自顧不暇。
一時間許多事兒壓在心上,符晨曦只覺心煩意亂,沿途走到後山,只想前往孤崖上好好靜靜。
深冬時,後山蒸氣氤氳,松柏鬱鬱蔥蔥,金根之木更是欣欣向榮,挺拔頎秀。
地熱脈輪流經雁蕩山,山體內分佈着硫磺礦脈,後山深處有一鬱鬱蔥蔥的桃林,正是昔時符晨曦與麟嘉成爲喪家之犬,逃到雁蕩山的落腳之處。那天麟嘉還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肺腑之言,並時刻恐懼着下一刻會不會再度迎來青峰派的追殺。現在一切都安定下來了,公司派也像模像樣了,不再是開始時打家劫舍的流寇模樣,隨之出現的,卻是更繁雜的問題。
符晨曦來到孤崖上,面朝雁蕩羣山,生出奇怪的念頭,似乎每一次發生什麼影響自己未來的事,他都會來到此地思考。然而今天,桃花樹下卻有兩個少年,看那身影,像極了嶽霆與麟嘉。
兩人正在用法術催生滿樹的桃花,嶽霆與麟嘉年歲相仿,長身玉立,身材挺拔,站在一起倒是玉樹臨風,賞心悅目。且少年郎與少年郎,總是更有話說。“麟嘉?”符晨曦道。
麟嘉擡頭見符晨曦,笑道:“你怎麼來了?”
嶽霆道:“符掌門?”
符晨曦嘆了口氣,朝嶽霆點點頭,說:“有事沒想清楚,上後山來走走。”
麟嘉收起手中法寶,與嶽霆跟着符晨曦沿着山路慢慢地散步,麟嘉說:“你總得往洛邑走一遭,不爲蒼霄,也爲咱們。”原本就該前去洛邑,否則公司派將被遣散,沒想到黑潮鬧了這麼一出,反而使得力求讓各派承認公司派的一席之地,成了機會。符晨曦知道以現在的情況,只要朝奔雲點一下頭,赤將子暝與曹錕馬上就會幫助自己,獲得二十一派中半數以上的承認。
“這樣,我確實需要前往洛邑,但咱們採取的立場,卻至關重要。”符晨曦沉吟,而後望向嶽霆,說,“至於你……”
“我想和你一起去,掌門。”嶽霆答道。
麟嘉點頭:“具體在會盟前怎麼說,說什麼,大夥兒還得從長計議。符晨曦,別忘了,咱們的師父,可是天下第一徐茂陵。”
這句話令符晨曦心中一震,那些青峰的日子,已逐漸被他遺忘,然而麟嘉提醒了他,除了是一個新晉門派的創始者外,他、麟嘉、步光,他們三人,乃是徐茂陵的親傳弟子。
“我問問靖霏。”符晨曦說,“也許咱們不必投靠奔雲,也會有些眉目……”
彼時,桃花林中傳來曹靖霏的聲音,似在與什麼人笑鬧。符晨曦心中一動,抖開翅膀飛起,越過面前桃樹,飛往桃林最深處,喊道:“靖霏!”
剛一飛進去,桃林深處所有的女
孩和女妖怪就同時尖叫起來。
“符晨曦——!”曹靖霏的尖叫尤其銳厲。
符晨曦險些鼻血狂噴,曹靖霏與一羣女妖怪正在溫泉裡泡着!啊啊啊!符晨曦已完全忘了這兒不遠處就是個溫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符晨曦忙擺手。
滿池裡全是白花花的肉體,麟嘉和嶽霆聽到尖叫聲還以爲發生何事,快步跑來時,也一起被嚇傻了,曹靖霏、青蚨仙、白澤、商羊、妲巳、牡清……居然還有步光,也在泡溫泉!
“掌門——您快下來呀——”妲巳還花枝亂顫地朝符晨曦招手。
“符晨曦!你給我滾出去!”步光一聲厲喝。
符晨曦在永曜城裡見識過曹靖霏那一波驚天動地的流星彈雨,可不想被她轟成重傷,現在加上個步光,那還了得?
嶽霆與麟嘉腳下半晌挪不動,符晨曦忙道:“對不起!我走了!”說畢瞬間一個掉頭飛走。
緊接着,溫泉水中轟然爆發,成爲一條滾燙的水龍,朝着來不及跑路的麟嘉與嶽霆衝來。
一炷香後。曹靖霏調了治燙傷的藥,往嶽霆胳膊上敷,步光則陰沉着臉,坐在殿內。
“呃……那個,叫大家過來,主要是爲了開個會。”符晨曦一瞥麟嘉與嶽霆,心想不好意思了,這次我先跑一步,害得你倆被熱水燙……
“說吧。”步光冷冷道。
“明天出發,前往洛邑。”符晨曦說,“既通報蒼霄疫情,又希望能獲得二十一派的認可,需要確定的是,咱們是否加入奔雲會盟?”
“這是徵求我們的意見?”步光言語緩和了些許,說,“你若想自立門戶,便須得倚靠奔雲,奔雲勢力之廣,遠非你所想象。”
曹靖霏忽然說:“我雖然是曹家人,但從小就跟着師父遊歷大陸,符晨曦,你不必擔心我的立場。我已經向虛淵師叔請求……闡明利弊,若無意外,參天派會支持你的。我不希望公司派加入奔雲。”
“但參天素來不干涉會盟內政。”步光說,“曹小姐,你認真的?而且,別忘了,你也並非本派中人。”符晨曦最近感覺到,步光與曹靖霏總算不再吵架了,當真是謝天謝地,也許是因曹靖霏凡事都爲符晨曦悉心考量,已得到了大家的尊重,也許是因爲曹靖霏從來不嫌棄妖怪們。
總之,步光現在對待她的態度已有所緩和,雖然偶爾還是能感覺到兩女暗中有着某種奇怪的堅持與較量,但至少不會說着說着就吵起來,兩人一起把茶盤摔在符晨曦頭上不歡而散。
改天得問問步光……符晨曦現在的心情十分矛盾,他確實有點喜歡曹靖霏,覺得她既可愛又善解人意,雖然有點兒小脾氣,卻都無傷大雅,只不知道步光怎麼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
“這已經不是內政問題了……”曹靖霏仍在面對衆人侃侃而談。
“青峰派也有人在會盟裡。”麟嘉說,“若所料不差,也許是單符,他們一定會遊說各派,不會讓二十一派承認咱們,除非與奔雲親近的派系接納咱們。但獲得承認,是可能的,只因在咱們之前,奔雲也以叛教的身份,取得過洛邑會盟的承認。”
“我認爲不應加入奔雲。”嶽霆的聲音說。
“你又不是本派中人。”麟嘉打趣道。嶽霆無奈苦笑。
“好了。”符晨曦道。衆人便安靜下來。
符晨曦:“明天一早出發,前往洛邑,大家都去,有什麼問題,你們可以在路上討論,但我想……”符晨曦認真地說。“公司派不會倚靠任何一方,無論是木甲,還是參天,或是奔雲,既然在雁蕩山中自立門戶,那麼就請相信我,我會給各位一個交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