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雨淅淅瀝瀝，扯起了陰暗的天幕與蒼涼的大地。雨水沿着樹葉之間流淌，一滴，又一滴，在這經歷了戰火的樹海之中，如同低唱的協奏樂曲，漆黑的焦土中，隱約已有些許綠意。
符晨曦躺在房中，這次他並未死去，也沒有回到現代，而是在睡夢裡感覺到了無數奇怪的記憶。禹陵中紅光四射的中樞，釋放出烈火時，那奇特的聲音響起。
赤將子暝注視他的雙目神情。
青丘深處斷絃的琴，發出一聲顫音。
雁蕩山中卿珏灰飛煙滅時，現出的那抹黑色火焰。
夢裡，他身穿一襲深藍色修身武袍，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則單手持刀，與對面一名少年乒乓乓乓地練劍。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眉眼中帶着稚氣，衣衫襤褸，卻自然而然地帶着一股威嚴。符晨曦刀式信手拈來，長刀抖開時十分瀟灑，一招一式，渾然天成，少年則手持長劍，兩人刀劍正是符晨曦無意取到的陰陽刃。
“師父。”那少年累得氣喘吁吁，說，“究竟要如何才能窺破你的刀式？”
符晨曦停下動作，側頭打量那少年，嘴角微微翹起，答道：“你的眼中，只有我這一把刀，遠遠不夠。出劍時，要胸納萬物，刀，我，院落，山川，天地，俱在你眼中。“
少年復又驟然出劍，符晨曦隨意一式抵擋，刀劍相撞，發出“叮”的悅耳聲響，兩人再度開始拆招。“我助你打造神兵，可破龍甲龍鱗。”符晨曦說，“哪怕雷煌真力，在這雙刃面前，亦能被抵擋，你將面對的，乃是一條堪比山河龐大的巨龍，而非龍牙龍鬚……”
兩人再次拆招，夢境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符晨曦耳畔，隱約聽見了長鳴之聲，以及焦急的喊聲，漸漸從睡夢裡清醒過來。
“你不能進去……快走開！”麟嘉的聲音道。
“妖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吶……”銀貉呼天搶地，以及一衆妖怪的齊聲歌頌，什麼“陛下英明”“陛下偉大”之類的歡呼聲不絕於耳。
符晨曦：“……”
等等等……我得清醒點……符晨曦感覺到自己正在夢與現實之間若即若離，耳中一陣嗡鳴，吵鬧聲越來越大，令他心煩意亂。
“幹什麼！”符晨曦忍不住大叫道：“吵死啦！還讓不讓人睡！好痛！”
符晨曦胸腹纏着繃帶，稍微一動便鑽心的疼痛，齜牙咧嘴。
居所外，九頭巨蛇相柳努力地爬上階梯，九個頭分別從房間兩側的窗戶以及天窗上用力擠了進去。
“哇！這是什麼！”符晨曦剛睜開眼，看見到處都是蛇頭，險些被嚇尿，連滾帶爬地起身，胸口卻又疼得不行，靠着牆壁一陣哀號。
麟嘉在外頭使勁拖相柳的尾巴，說：“掌門受傷了！需要休息！別鬧！”
“出去出去……”符晨曦回過神，忙示意相柳退出去，見牆角有柺杖，拄着柺杖出門時，只見房外一片混亂，一羣妖怪大呼小叫地膜拜妖王相柳，相柳則使勁朝自己這邊蹭。
符晨曦摸了摸
它的頭以示安慰，剎那周圍肅靜，妖怪們紛紛張着嘴，瞪着符晨曦看。
“怎麼？”符晨曦莫名其妙道。相柳一個頭被摸了，又把其他的頭伸過來讓摸，符晨曦挨個頭摸過一次，妖怪們紛紛下巴掉地。
“掌門威武！”銀貉馬上說。
緊接着青蚨仙、牛妖、蜈蚣妖、白澤、石陵、妲巳等妖紛紛轉而膜拜符晨曦，符晨曦掃了一眼，說：“喲，大家都來了啊，家裡誰看家？”
“酒罈子娘在呢。”銀貉忙道。
“做飯的也出來打仗，打得過嗎？”符晨曦隨口道，然而見到自己家的妖怪，還是很開心的，看大家鼻青臉腫，顯然都努力打仗了，雖然效果也許一般，但也挨個安慰寒暄了一番，讓他們回去休息。
妖怪剛散去，麟嘉便一臉哭笑不得，看着符晨曦。
“辛苦了。”符晨曦笑道，正要問話時，步光沿着小徑走來，手中端着一碗藥，一見符晨曦便皺眉道，“怎麼出來了，不回去歇着？”
符晨曦答道：“醒了，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森羅派人給我們送信。”步光說，“乘飛鷹，連夜過來協助你……說來話長，先躺下喝藥吧。”
符晨曦見到步光不僅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有點不安，望向她的面容，再看她手中的藥碗。步光將藥碗遞過來，符晨曦卻生出奇怪的念頭，把藥碗推開。
鬼知道你會不會在藥裡放什麼奇怪的東西……符晨曦心想。
“我已經好了，不用喝藥。”符晨曦說，“休息會兒就行……麟嘉，靖霏在哪兒？回來了麼？”
麟嘉說：“早就回來了，過來看過你幾次，眼下不知去了哪兒。”
“我看看她去。”說畢，符晨曦也不管步光，拄着柺杖，轉身沿着小徑下去，徑自從步光身邊經過，不去看她一眼。
步光眉頭深鎖，望向麟嘉，麟嘉則一臉不安，說：“他這是怎麼了？”
步光答道：“隨他去吧。”
說畢，她把那碗藥隨手倒在了草地上，靜靜看着它被泥土吸收，散發出芳香。
符晨曦沿着森林中的小徑經過，沿途看見森羅弟子，這一次弟子們見了符晨曦，俱十分客氣，並紛紛朝他點頭爲禮，口稱“符掌門”。
符晨曦也不計較上一次來對比現在，他們前倨後恭的態度，只問了曹靖霏的去處，得知她在露臺上，遂沿着弟子們所指方向一路找去。
清晨時分，細雨方停，碧綠嫩葉上滿是水滴，露臺花園上鳥叫盈耳，曹靖霏一襲粉色衣裳，安靜坐在花叢前，隨手撫摸着蹲踞膝頭的耳鼠，耳鼠大耳低垂，翻過身，露出肚皮，曹靖霏便在它的肚皮上輕輕撓了撓，並輕輕自言自語。
耳鼠啾啾叫了起來，曹靖霏微微一笑，低聲說：“……你說他還生我的氣不？”
“……早知道那天就不和他吵了。”曹靖霏嘆了口氣，說：“他一定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符晨曦放下柺杖，悄然無聲走到曹靖霏身後，本想嚇她一跳，曹靖霏卻仍在自言自語，說：
“只要他說一聲，靖霏，我喜歡你，哪怕我爹生氣，我娘再怎麼說，我也不會回去……可他總是那個模樣，吊兒郎當的，沒個正型，哎……三番五次提醒他，也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符晨曦曾聽人言“女人心，海底針”，想起平日裡靖霏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竟有這許多深意。
“那傢伙也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
“睡醒了。”
“啊——！”
符晨曦湊到曹靖霏身邊，低聲開口，曹靖霏登時尖叫一聲，完全沒想到“那傢伙”居然躲在自己身後偷聽，整個人彈了起來，耳鼠亦被她無意中扔了出去，忙撲扇耳朵疾速飛走。
符晨曦笑着連連擺手，說：“我什麼也沒聽見——”緊接着話音戛然而止，被曹靖霏肩膀撞中胸膛，撲的一聲，摔倒在地。
不知什麼時候接好的肋骨，遭到曹靖霏肩膀這麼一撞，那痛感簡直堪比火山爆發，十幾艘御雷天尊對着他一起狂轟濫炸的感覺。符晨曦的臉已經痛得扭曲變形，曹靖霏卻大哭道：“你還知道來找我——？！”
“我……”符晨曦勉強站直身體，曹靖霏卻撲了上來，在他懷裡大哭起來。
哇啊啊啊——！曹靖霏用力一抱，符晨曦的感覺簡直是天崩地裂，痛得如同不周山斷成兩截，轟隆一聲全部砸在了他的身上。
“好……好……聽我說！”符晨曦痛得眼淚鼻涕橫流，心裡狂叫道大小姐！我的大小姐！我喜歡你！你饒我一命吧吧吧吧！
曹靖霏感覺到有什麼滴在自己的頭髮上，鬆開了符晨曦，呆呆看着他。
“嗚……”符晨曦面部五官扭曲，不住抽搐，一時間涕淚橫流，眼前走馬燈般閃過生平的記憶……險些被曹靖霏這麼一抱給抱死。
及至好一會兒，他才緩了過來，長吁一口氣，低頭看着曹靖霏，曹靖霏卻轉過身去，滿臉飛紅，面對樹海，沉吟不語。
符晨曦擦去臉上眼淚鼻涕，久別重逢，再次看見曹靖霏時，他終於明白了那句久遠的話。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再看見曹靖霏的那一刻，她身上的光輝就像照進符晨曦靈魂深處的一道光明，它讓春回大地，萬物復生。他站在曹靖霏的身後，慢慢走上前去，雙臂環過她的纖腰，從背後輕輕把她摟進了自己的懷裡。
“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符晨曦在曹靖霏耳畔低聲說。
曹靖霏低頭不答，擡起噙着淚水的雙眼，睫毛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而眼中卻充滿了繁花盛開，浮生燦爛的笑意。風沙沙作響，吹向遠方，捲過符晨曦與曹靖霏身畔，在這一天裡，符晨曦知道，有什麼似乎變得不一樣了，彷彿他在九霄的日子，已隨着這一句話，而畫上了某個句點，等待他的，則是一段全新的旅途。
樹葉飛揚，狂風呼啦啦地捲動樹海，另一側的大樹頂端平臺上，則站着沉默的步光。她一手扶着越過樹頂的枝條，雙目望向遠處的露臺上，那裡則站着符晨曦與曹靖霏。
她轉過身，默然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