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這句詩歌真的好美。”
“你怎麼知道這句的?”
“我有一次見步光抄經時,寫下了這句,她告訴我,是你說的。”
“呃。說這句話的人是一位先哲,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在我們的世界裡他是個瘋子,而且早就死了,他的名字,叫作‘尼采’,是許多文藝小青年的一座燈塔……”
“他還說了什麼?”
“永劫迴歸。”符晨曦低聲道。
兩人同乘一車,曹靖霏倚在符晨曦懷裡睡着了,春意明媚得像一副色彩斐然的畫,大片大片明亮顯眼的色塊鋪滿了整個世界,馬陸蟲車放慢速度,馳入塗山。每當與曹靖霏在一起時,他的心情總是十分放鬆。曾經與她坐着車前往雲夢澤,那段旅途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羣山與湖泊的彼岸,乃是一片繁花盛開的世外桃源。
有時符晨曦覺得自己死去活來的這一路,可不正是某種意義上的永劫迴歸?小時候看過一個電影,主角來來去去,都生活在同一天裡。如同將巨石推上山頂的那位巨人西西弗斯,又像竊走天火被羣鷹啄食內臟,周而復始的普羅米修斯……
看是一天,何曾不是一年,一生?甚至永生的輪迴?
他又想起了赤將子暝在高崖上所說的:“你像我許多年前的一個朋友。”
“天命者”有轉世與重生的傳承麼?會不會在許多年前的某一個時刻,某一世的他就是赤將子暝的那個朋友?這麼想來,也許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爲什麼會選中這個平凡而庸俗的我?
符晨曦總覺得,自己既不是什麼熱血少年漫畫的主角,也不可能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怎麼會被老天爺就這樣選中呢?
可是說到“平凡”,他的內心又隱約有種不甘,曾經他也認爲自己是茫茫人海之中獨一無二的,不是沒有揹負使命,只是時機未到。
爲什麼是我?這條路的終點,一切真相彷彿都在等候着自己。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
塗山下的小鎮晴嵐村中,初春人聲鼎沸,符晨曦還記得當初與步光、麟嘉等一衆師兄弟妹前往劍門關入陽霄時便在此地歇過腳。而當天自己偷偷去看彭,不曾告知步光,當夜在小樹林裡……會不會是在那一次步光得知自己不死之身的秘密?符晨曦總算將前因後果聯繫起來了。
曹靖霏總算睡醒,一臉慵懶表情,伸了個懶腰。
“到了嗎?”曹靖霏說。
符晨曦一路上簡直無聊死了,又不能叫醒她陪自己說話解悶,答道:“還有一段路呢,得徒步走進去,晚上去我家睡吧。”
“你家?”曹靖霏一怔。
“我來到九霄後的第一個家。”符晨曦笑着說,“待會兒進山後,你就知道了。”
有道是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符晨曦在塗山生活的數月裡,雖與晴嵐村民不怎麼來往,卻終究臉熟,不少人見了他便點頭示意。
“回來啦!”賣燒雞的老闆說道,“喲,這女孩兒漂亮,是你媳婦?”
外頭髮生這麼多事,塗山下卻如與世隔絕一般,沒人認得他是拯救蒼霄的大英雄,談論無非是衣服光鮮了些,說話也不再像個懵頭傻腦的小夥子了。村民連他名字也不知道,大家隨口寒暄幾句,符晨曦忍不住又自嘲了幾句。
“我岳父有錢!”符晨曦一本正經地說道。
曹靖霏:“……”
每次符晨曦自嘲吃軟飯時,曹靖霏總忍不住想揍他,但這人沒正經慣了,麟嘉傳授給她的,乃是“見怪不怪,其
怪自敗”,當即也懶得理他,徑自前去亂逛。
“半個時辰後村口集合哦。”符晨曦道。
“知道了!管太多!”
買完燒雞,符晨曦又去買酒,數日前恰好奔雲商會的春商隊來過一趟,晴嵐村中多了近二十壇上好的春雨青蟻,一旁還有些奇怪的罈罈罐罐,符晨曦提起來一看,裡頭乃是葡萄佳釀。
符晨曦:“……”
九霄之中,居然還有葡萄酒?!符晨曦傻眼了,再看瓶後標籤,五個大字:“蒼霄公司派”。
這不是我家產的麼?!符晨曦張着嘴,半晌沒回過神來,猶記得蒼霄之戰前,自己留了一張釀酒的研究方法,乃是從現實世界裡死記硬背下來的。接着讓牛妖梓童在雁蕩山裡儘量開闢出地方種葡萄,又將釀造方法給了瓊椒,讓她先看着辦。
瓊椒這就釀出來了?好吧,畢竟釀酒之道她比較熟,可是葡萄酒不是都得釀好幾年嗎?三個月就收葡萄,三個月出酒,這是什麼鬼?!酒罈子娘有什麼奇特的法術?
“多少錢?”
“二百五銀貝。”
“……”你才二百五呢,一罈酒賣這麼貴?金葡萄做的啊!符晨曦想想不對,這是我們自家產的,誰定的價?多半又是青蚨仙……
“太貴了啊!”
“貴?賣得可好呢!好多人都買來品嚐,尤其是女……”
“喲,雁蕩山公司派的葡萄酒?”側旁一個聲音悠然道。
符晨曦一怔,轉頭,見一名身高八尺,英氣勃發的青年站在身旁,這男人穿一身獵戶裝,看上去不像仙族,頭髮隨意挽着,露出健碩的手臂。這人似乎在哪兒見過?聲音也有點兒耳熟。
“你知道公司派?”符晨曦問。
“蒼霄之戰,力挽狂瀾。”那青年笑道,“九霄已有太多年未曾出現過英雄了。”
青年側頭打量符晨曦,朝他一笑,那笑容裡帶着些微邪氣。“兄臺高姓大名?”符晨曦答道。
“羅睺。”那青年稍一欠身,依舊盯着符晨曦的眼睛,隨意地晃動身子,卻沒有問符晨曦名字,信口問道,“去塗山怎麼走?”
“出村往西北面,過了小溪,就算是塗山地界了。”符晨曦上下打量他,覺得羅睺有點兒痞氣,一眼所見,有種投緣的感覺。興許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自己吊兒郎當的喜歡笑,羅睺也笑吟吟的,氣場甚合。
“去打獵?”符晨曦決定買兩埕葡萄酒,帶去配燒雞給彭叔嚐嚐。
“開春了。”羅睺懶洋洋道,“剛從蒼霄南下,一路過來,今年奔波勞碌,只求有獵物。塗山裡頭是不是沒有村莊了?”
“零星獵戶是有的。”符晨曦說,“山中獨居爲多,沒什麼特別危險的動物,不過容易迷路,我教你,你沿着溪流走,到源頭後便折回來,就不會迷路了。或者你等我一會兒,我帶你進山去,今夜給你找個地方歇腳?”
“不叨擾兄臺了。”羅睺彬彬有禮一笑,說,“有緣再會。”
羅睺離開符晨曦的視線,走向村外,符晨曦總覺得這人氣質十分熟悉,但也實在想不起來,便即作罷,買下葡萄酒後還有些時間,又見曹靖霏在集市上逛攤,不知道買什麼小玩意。
買給誰的?我的嗎?符晨曦躡手躡腳去看,見曹靖霏買了兩根紅繩,正在穿什麼東西,一見他過去,馬上收了起來,不懷好意地打量他。
符晨曦:“……”
曹靖霏:“……”
“哦,禮物啊。”符晨曦說,“遮遮掩掩的幹嗎?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嘛,拿出來看看?”
“你能不能別這麼討厭!”曹靖霏徹底拿
符晨曦沒辦法了,簡直不解風情到了極致,哪有這麼談戀愛的?!
符晨曦哈哈大笑,沒事兒就想破梗逗曹靖霏玩,兩人吵吵鬧鬧出村,曹靖霏只想揍他,符晨曦又提到方纔碰見一名獵戶,也是不正經的,走在他們前面,興許還能碰見。
夕陽沉入羣山,月亮緩緩升起,溪水粼光閃閃,帶着碎冰緩慢淌向下遊。符晨曦帶曹靖霏慢慢行走,心道奇怪,方纔那年輕獵人走這麼快?上哪兒去了?溪邊也不見腳印,別是迷路了。
曹靖霏走在符晨曦身後,埋頭在手上繞着紅繩,符晨曦又湊過去想逗她。曹靖霏本想着做個小東西給符晨曦個驚喜,沒想到這點兒浪漫都被這混賬提前毀完了,只得攤開手,不耐煩道:“要看就看!”
符晨曦說:“我是怕你摔了!”
說着符晨曦牽起曹靖霏的手,帶着她慢慢地走,曹靖霏將做給符晨曦的禮物握在掌心,恨恨地看着他,一時只覺他帥得欠揍,一時又愛恨交加,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遠處小溪匯往一面鏡似的湖,湖面倒映着天際灑下銀光的滿月,與一棟湖面的小屋。
符晨曦停下腳步,笑着說:“到了。”
“笑這麼開心做什麼?”曹靖霏總覺得符晨曦有點兒不懷好意。
“沒什麼。”符晨曦想到自己房間裡只有一張牀,心裡就怦怦地跳個沒完。當然爲了做個正人君子,還是去與彭叔睡,把房間讓給曹靖霏好了。
“前面就是我家。”符晨曦正要喊彭時,曹靖霏卻停下腳步,將手裡東西遞給符晨曦。
“喏,給你的。”曹靖霏說道。她攤開白嫩的手掌,上面赫然是兩隻通體雪白的玉鹿,白玉雕出的公鹿與母鹿周身光潔煥然,表面泛着玉脂,隱隱透出淡黃色,公鹿的鹿角更漸轉翠綠,鹿角作樹形分開,上鑲無數細碎的金葉。母鹿雙耳則爲淡琥珀色,當是價值連城的珍品。
兩隻鹿的身後穿着紅繩,原本系在一處,曹靖霏將它們分開,再各自繫了紅絲絛上去。
符晨曦先是看鹿,再擡眼看曹靖霏。
“當年我娘和我爹爲了有我,前往崑崙山下懸圃瑤池朝聖西王母,許下心願。”曹靖霏柔聲說,“我娘夢見了兩隻白鹿,醒來後在雪裡撿到了它,與我爹分開時,將它留給了我。”
符晨曦:“可是這紅繩爲什麼是穿在它們的大屁股上的?”
“你聽我說完行嗎?”曹靖霏真想發個禁咒把符晨曦轟死。
符晨曦笑了起來,他笑的模樣十分英俊,此時眼中洋溢着愛意與喜悅。
“我娘去雲遊四海的那天,把白鹿留了給我。”曹靖霏說,“後來我爹也將他的公鹿給了我……小時候我很喜歡它們,一個人的時候,就一直對着它們說話兒,長大以後,我才從師父那裡知道,它們在傳說裡,其實是西王母苗圃中的兩位守護者,素女與青神,素女柔美,青神俊秀,他們千變萬化,男身女身,撲朔迷離。每隔一百年,會在九霄留下這兩枚古玉。”
“傳聞世間愛侶,若得到這古玉,便相當於得到了西王母的眷顧,只需各持一枚,就能感應到對方的存在。而九霄中也有‘養玉’一說,戴着玉久了,玉便將銘記人的氣息,在終有一天,在離開這個世界後,轉世輪迴歸來,也將再得相見。”
符晨曦靜靜看着曹靖霏,曹靖霏又說:“你不是怕有一天,會離開九霄嗎?我想……也許你帶着它,直到你離開這世界的那一天,它將會在你的魂魄裡留下強大的力量,咱們終會有再見面的那天,所以不必擔心……”
曹靖霏突然被符晨曦緊緊抱住,兩人便這麼依偎在一處,站在月光盪漾的湖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