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雪應約前來相見。彼時, 墨王已經在東面刑場外的樹林等候了好一陣子。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墨君就確定是她來了。回過身來,墨君就看到一張與原本的白雪完全不一樣的面容。但那一雙透徹如明鏡一般的屬於她的眼睛於他而言根本是藏不住的, 他知道, 這就是他朝思暮想尋找了數月的人兒。
距離開墨城已有數月。城雪已然知道墨君一直不曾死心地派手下的人在探尋她的下落。想來是金城的消息終於讓她的行蹤無法隱藏而暴露, 他這才確信她的確就身在大炎, 想盡辦法通過安排的死士刺客傳信將她約至此地相見。
想起數月前, 她不告而辭地逃離了他的身邊,此時再度相見,城雪心中還是有些許憂慮。“墨王。”城雪優雅地站定, 微微頷首,輕聲道。
“雪兒……”墨君難以掩飾心中當再次見到城雪這一刻的激動, 立即走上前幾步來, 拉過她的一雙手來緊緊握在手裡。“雪兒——好久不見。”
城雪垂了下頭, 慢慢從墨君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來,後退半步, 回道。“是,好久不見了。”
墨君瞧見如此,也後退一步,雙手便自然背於身側去。儼然站立在原地,墨君平靜了下心情, 說道。“雪兒……自你離開後這數月來, 你可知本王一直都在各座都城派人尋找你的下落?你怎能忍心一直不肯現身, 讓本王朝思牽掛, 又苦苦尋你不見!”
城雪平靜答道。“初時, 白雪本就只是因爲揭下了王榜才入了宮中。墨王曾經對白雪的照顧和關懷,白雪至今感激不盡。只是墨王此番說的話, 讓白雪太過受寵若驚了。”
墨君皺了皺眉頭,上前握住她的雙肩,終是直視於她的眼睛。“雪兒——你與本王之間何時這般生疏了?若是,雪兒你仍還爲當初納妃一事生氣。本王承認,當向你道歉。本王后來好好思量過一番,這事,畢竟是關於終身大事,世俗禮節應當慎重。當初確是本王考慮不周了,沒有在乎到你的意思……”
城雪搖了搖頭。“白雪當初選擇離開,並與此事無關。既然過去了,墨王也不必再介懷這段往事,白雪也不會放在心上。”
“……即是如此,雪兒,隨本王回大墨罷!你如今身在大炎軍中,你可知那是個隱藏着多少險惡兇機的地方?隨本王回去,留在本王身邊,今後本王定會傾盡一切來護你周全,再不讓你受到一絲傷害。”
城雪聽着墨君的話,她不得不承認心中不免爲之有所觸動。
在墨城王宮中,那時日並不長的日子裡,他們兩人曾經是朝夕相處,同座共談,一同賞月舞劍,互訴抱負,又一同指點天下局勢。這段相知之誼城雪從未忘記,也從未後悔與他相識。原本以爲,她會是最瞭解他的知音。
然而如今,城雪卻已然不敢說她能完全再看透現在的墨王身心中所深藏的一切。即便她願意相信此時墨君的話是出自真心,又能如何呢?現實的一切,隨着世事變化而早已變得翻天覆地了。
當初她決然選擇離開墨城,不是因着他爲了困住她的自由而執意冊封她爲王妃,也不是因着他對她的禁錮。而是因爲在那裡,她找不到了自己下山時所爲的那份初衷與抱負。
能得安逸保身,不受亂世傷害而樂享安寧,這卻是好生吸引人的。命運不齊,她自知身爲前朝遺孤的自己本是與生俱來與他人所不同的。天下不得安寧就無法安在,這本是她該有的宿命。
因此下山以來,她走遍各座城都,習醫救人,濟世天下,認爲這本是醫家責任。
圖享一人安寧,不論是墨王還是炎王,城雪相信只要她點頭,他們都傾盡所有地給她。但遺憾的是,那卻都不是她最所想要。“我能不能問兩個問題,請墨王如實回答白雪。”城雪忽然擡起頭來,說道。
“雪兒若想知道什麼。本王都會回答你。”墨君道。
城雪頷首。“數月前那百里城與扎勒一戰,墨王是否知道扎勒木也誓要俘虜的百里城城主便極有可能是我白雪,也從未曾有下令過出兵相救百里城?”
數月前的百里城一戰,天下皆知。炎王大軍最終守住百里城,而後乘勝追擊,外加墨王大軍夾擊,扎勒一舉覆滅敗亡。城土,子民,財富,不論是炎朝還是墨朝,都沒少收的最後的戰利。
不同就在於,大炎損兵八百,大墨僅損兵三百之差。漁翁之利,確是妙計,卻暴露了一朝君主最大的野心。
城雪此問,並非有意介懷而再提起當初百里城一戰中他最終不願出兵相救的事情。而是她如今只想知道,若他當時真的明知城中就是面臨大敵而危在旦夕間的白雪,是否真的在權謀野心和女人之間,他還是會毫無猶豫地選擇前者?
墨君面前微微一變,良久這才認真而慎重地答來。“雪兒,本王一直愛慕和尊重你,因此不會對你有所隱瞞。是,的確——本王當時已然猜出城中極有可能就是你。但你必須知道,區區猜測決然不能就成爲決定。本王做不到下令,用萬千將士的性命去賭這場根本難以有所勝算的戰爭。雪兒,你這麼聰明,該能明白的不是嗎。”
城雪悄無聲息地呼了一口氣,而後只淺淺點了下頭。墨君良久,只聽到女子平淡地說了一句。“墨王的意思,白雪明白了。”
“雪兒,是本王的錯,當時未能保護好你,才讓你受了這些不該有的苦難。本王不知多麼高興,萬幸看到你沒有死,還好好活着。今後,本王一定會好生保護你,讓我們可以回到過去的一切。”
回到過去?——城雪微微嘆了口氣。墨君啊墨君,你可知,從數月前那百里城一戰後,一切早已都變了。曾以爲你我之間志趣相投,抱負相同,一切同歸一路。而今,你仍是大墨的君主,權傾一方。而我白雪卻已不是自由之身,能再不含心思地與你談天論地和共談天下事。
來到大炎,是她在離開墨城以後來到百里城後最大也是最意外的變數。“墨君——你可知道,我爲何會來了大炎?”
不待墨君回答,城雪接着往下說道。“百里城那一戰,我險些就成了扎勒木也的俘虜。因爲受了箭傷,才最終被炎王親自俘回了大炎軍中。直到昏迷一月後,我纔在金城王宮中甦醒過來。那一刻起,我白雪這自由之身早已非再是從前的自由之身。身爲戰俘,生死都該是由她的主人所決定的。你可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因爲一點猶慮,因爲不夠果決,便就輕易地讓送出了最後救回她的機會。這是他親手相讓於炎君的這個機會,讓白雪陰錯陽差,遇到了他墨君這一生的宿命對手,炎君。
這一瞬間,墨君竟然一時發瘋的羨慕起炎君來!因爲他在戰場上帶走了他的雪兒,就輕易地掌控了這個女人的自由之身!
“白雪還想再問一句。倘若百里城前夜不是一座空城,千萬大軍攻城之時,可會真的下令俘虜這城中上下軍民?攻城略地的目的又是什麼?”
“……雪兒,你怎會知道,本王攻下的百里城是座空城?可真是他炎君所做!?”墨君沉聲反問她道。
城雪眼看墨君如此反應,心中已然有所思量,後退兩步這才說道。“此事我什麼不知情……今夜白雪會赴約來此,就只想聽墨王親口一言。墨王大軍攻陷百里城,究竟是爲了什麼目的?接下來,還要利用這百里城來做什麼?”
“什麼目的?這個問題,雪兒你當問他纔是啊。炎軍爲何也始終將眼光一直緊緊盯在那百里城中?呵……難道這一切事實,和這樣□□裸的野心還不足夠明顯嗎。”
城雪腦海中思慮良久,終是震驚目的真相。原來他們兩人所想,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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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險惡,非所想那般簡單!”墨君走上前來,緊緊捏住城雪的肩膀,有些激動的說道。“天下誰人不知,炎王舉兵反朝,殘忍冷血殺人如麻,在他身邊不知有多少兇機險惡,隨時都極有可能是賭上性命。雪兒,你又怎能輕易相信此人?他們大炎盡是逆賊,是反軍,你不可與他們爲伍,來與本王相對!”
“痛……你快鬆開”城雪擡手使勁拉開墨君的一雙不受控制而無意間緊緊捏住她雙肩的手。
墨君急忙收回手去,問道。“雪兒,本王……可弄疼你了?”
城雪微微搖頭。
這是東面刑場外的樹林,雖說偏僻但畢竟依舊與大炎軍營太近,久留下去隨時都會有面臨危險。墨君於是想要先行勸服城雪,先將她帶回墨軍軍中去。
“炎君此人,心思腹黑縝密,本王最是瞭解他的人。你留在這裡,絕非安全之地。雪兒,就隨本王回去罷!之後,咱們再好好一談,如此可好?”
“我——我不會走。至少,此時不會。”城雪頭疼的皺緊了眉頭,背過身去。城雪擡頭望了望天空,與錦娘約定地這一時辰,已然快要到了。她必須得回去了。
“墨王坦誠相答,白雪都一字一句聽到了。您回去罷,給我點時間冷靜想一想……”城雪邁步就要往大炎軍營的方向回去。
“雪兒,你若執意選擇再回那去,本王此時不會阻攔你。你可以冷靜想想,可你要明白,無論如何,本王也一定會讓你心甘情願地回來。”墨君在她身後揚言道。
城雪忽然停下腳步,只微微側回身來,用細微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道。“墨君,那大炎軍中的確正是你口中兇機四伏的險惡之地。可在那裡,卻從來不會有任何人想要傷害我——這一切,也是他給我的保護。”
他,正是炎君。正是他墨君口中這個殘忍無情殺人如麻令人聞之膽寒的人。
無論是墨君,炎君,都是這樣毫無預警地闖入她白雪生命之中,再頃刻之間將她所想象的世界完全顛覆。事至如今,她還能做些什麼,又該如何走這接下來的這分岔而行的路?
這個問題,她該怎樣選擇?
城雪嘆了聲氣,繼續邁着步子從容地往回走去。至少,在當下,她應當趕回去。因爲那是她離開軍營前與姑姑所約定的,她不能這時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