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耽擱

第34章 耽擱

段夫子將信將疑,放下手中羊毫,把那文章接過,口中卻是道:“大早上的,你莫非沒睡醒——不會是在耍我吧?”

要知道,太學生有外、內、上舍之分,唯成績是論,但負責授業的夫子分得並沒有那麼清楚。

教外舍的同時也會教內舍,教內舍的,或許也在教上舍。

還有運氣既好又不好,被分去教國子學的——國子學學生最爲難教,倒不是資質差,而是很有些仗着自己將來能靠蔭庇得官,根本懶得理會夫子教導的風氣。

想想也是,國子學的學生家裡隨便拎一個長輩出來,說不得就是有品階的高官,服朱服紫,呼風喚雨的,跟這些個天天教書授課的夫子比起來,對比何等強烈。

官朝子弟們縱使嘴巴上再如何說要尊師重道,心裡又怎可能沒有自己的一番計較?

太學倒是好教很多,學生最爲聽話。

但學生們從各地州縣選拔而來,質量自然層次不齊。

一年一考,一月一評,只要真有能力的早已升到上舍,哪怕遜色幾分,也能到內舍,一直滯留在外舍的,水平相較而言,實在是次了太多。

段夫子與面前這一位同教外、內舍的幾個學齋,兩邊雖說課業進度相同,可每回收上來的作業,質量簡直天差地別。

前兩日批的是內捨生,文章總有一二可取之處,他們批閱時並不覺得辛苦。

但是自昨晚開始,終於輪到了外舍文章,雖不至於狗屁不通——能考入太學的,怎麼都比尋常士子出挑——可在他們這些見慣了好貨色的老道眼光下,卻實在難看得很。

二人座位相鄰,批改時候,彼此你方唉罷我再嘆。

段夫子甚至覺得,每回改完外舍作業,自己的皺紋都要多長几條——無它,眉毛皺久了,那左近皮肉定了型,只以爲自己天生就是要皺巴巴的。

因累累如此,時間久了,已經叫他對外舍學生的水平生出成見來,此時甚至覺得對方要給自己喂一篇大毒文章。

“你先看,先看,囉嗦什麼!”

來人催道。

段夫子猶猶豫豫,先掃了一眼那最右的學生名字。

“是程子堅啊……”

他心中稍微有些奇怪。

這個學生他印象很深。

家貧,很努力,也有些記性,只可惜沒有文氣。

文氣是一種玄而又玄的天賦,尤其是在策問上。

同樣的內容,同樣的觀點,有些人寫出來平平淡淡,只叫人覺得那文章是在浪費筆墨,只合拿來點火燒,但有些人寫出來就是好,就是令人信服,就是讓人覺得他說的都特別有道理,如果不聽,簡直天理難容。

程子堅的經義不算差,差在策問。

他的文章特點是平淡。

寫得很辛苦,很多,但看完之後,好像又什麼都沒有看,叫人直打哈欠。

遇到這種學生,段夫子是頭疼的。

如果是優缺點並具,他可以讓人揚長避短,可程子堅的文章無功無過,根本無從改進。

偏偏他又很上進,很勤勉。

眼看此人連着兩年考覈都不過,今次是第三年了,再不過就要遣回原籍,但文章上還是沒有什麼進益,他們這些個夫子心中也難受得很。

前幾日,他實在看不下去,還把此人帶去給了陳夫子,請對方幫着指導一番。

陳夫子先後爲兩任天子經筵,年紀已經大了,身體也不怎麼好,早已致仕,但如今的國子監祭酒鄧琮與其乃是同門,幾次三番誠意邀請。

陳夫子推辭不過,應了,只偶爾給內舍學生上上課,上課時甚至都有不少夫子去旁聽。

他學問甚高,脾氣也好,是個難得的老好人。

段夫子自己還有課,把人帶過去就走了,並沒有多做逗留,自然不知道後續情況,只曉得那程子堅隔天還暗暗送來一些家鄉的乾白蓮做答謝,連名字都不肯留,隨後愈發日夜苦學了。

但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天而已,難道真有這麼大進步?

他帶着狐疑,看起了手中文章。

題目平平無奇,但剛看了個開頭,段夫子忍不住就“咦”了一聲,道:“奇怪。”

對面那夫子忍不住笑,只頻頻撫須,一面撫,一面盯着段夫子臉上表情看,跟等看戲似的。

而段夫子連道了兩聲“奇怪”,忽然就閉了嘴,繼續往下看了起來。

文章很好,寫得很順,難得的是,居然很有說服力。

他一口氣看完了,看完之後,忍不住點頭贊同其中觀點。

但點完頭,他怎麼想怎麼覺得奇怪,又回頭把那文章仔細看了一遍,繼而一言不發,去櫃子裡把前一向收上來,還沒來得及發回的學生文章取了出來,找到了程子堅的,把兩篇放在一起對比。

文風、文字都沒有變,文章確實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前後水準簡直天差地別。

“怎會如此!進步也太大了!”

但他仔細再看第三回的時候,已經察覺了變化。

並非沒有變,其實變了很多,改了行文的順序,改了論述的手法,如今的文字變得很誠懇,很平實,讓人覺得哪怕其中的論點有些缺疏,也不必過分苛責。

“這是怎麼做到的!”

段夫子不禁感慨。

他的兩道眉毛又深深地皺了起來,今次已經可以夾死蒼蠅。

對面的夫子哈哈大笑,道:“看你這傻乎乎的樣子,平日裡還總說自己比我會教學生——總算遇到你也搞不會的了吧!”

段夫子卻無暇跟他東拉西扯,起身出門,去大路邊等了一會,隨手抓過來一隻路過的學生,吩咐道:“幫我去一趟外舍丁齋,把那程子堅快快叫來!” ***

程子堅到得很快。

他手裡提着空空的食盒,還沒來得及進學齋,就被遠遠迎過來的學生給逮住了。

“段夫子叫你,很急!”對方帶着同窗間特有的互通有無,好心提醒,“我看他臉色不怎麼好看,你快去,別耽擱!”

程子堅心中惴惴不安,連食盒都不放了,快快跑去了教舍。

一進門,兩位夫子坐在位置上,俱都捧着文章——那文章有些眼熟,咦,怎麼好像都是自己的?

他心中更爲不安了,忙走上前幾步,先行禮問好。

“子堅來了。”段夫子卻是和氣得很,一點都不見半點“臉色不怎麼好看”的樣子,道,“你新寫的文章我看了,寫得不錯,頗有進步——陳夫子是怎麼教你的?”

他說前幾句的時候,還從從容容,但剛誇完,話音未落,就忍不住挪了挪椅子靠得近了,又急急追問起來。

程子堅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聽得這樣一問,登時一愣,問道:“什麼陳夫子?”

“這孩子,怎麼盡犯傻——你文章有了進益,難道不是陳夫子教的?”

程子堅這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道:“多謝夫子關照,陳夫子給學生看了看文章,只說冰凍三尺,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好,叫我多看多寫,特地還給學生引薦了一位內捨生,叫我去借他的文章回來作爲參考。”

“就只是看了文章?”

“哪一位內捨生?”

段夫子同身旁的夫子都不敢置信,幾乎是同時發出不同的疑問。

“不是,不是!”程子堅連連擺手,“還要改,要寫——陳夫子好心引薦的是蔡秀,但蔡公子說他文章已經借出去了,要過一陣子才能拿回來,我最後借的是韓礪韓兄的文稿,他幫我出題又改文章,這幾日已經改了許多回了,又給我佈置了些功課……”

他說着說着,也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誇我今次文章有進益,其實學生也是取巧了——這題目前日韓兄纔出了給我寫,我改了兩回才能成文,並不是真正水準。”

無論蔡秀還是韓礪,在太學裡都是自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段夫子二人面面相覷,哪裡想得到這學生還有如此際遇。

雖搞不懂其中緣故,段夫子還是當機立斷,道:“他給你出題,還給你改了文章?你還有他的文稿?都拿來我看看!”

等拿到了程子堅幾版文稿,其上還有韓礪批註,另又有他本身文章,段夫子便出了個題,也不叫那程子堅回去上課了,只讓他坐在隔間,照着自己新出的題目立時寫一篇文章。

隔開了程子堅,兩個夫子湊着腦袋,對那許多文章、批註研究了許久,都有些相顧無言。

半晌,還是段夫子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文章寫不過一個學生就算了,怎的當夫子也當不過他!”

另一人倒是看得開些,道:“這有什麼好比的,烏鵲臺上那許多御史都罵不過他,學生教學生,想來更曉得要怎麼教——既然有這樣好事,不如請他過來,給其餘人也看一看?總不好厚此薄彼。”

段夫子也很是贊同。

於是等程子堅文章寫好,兩人看了,雖比方纔那一篇差了不少,但較之從前,提升實在良多——這般進展,反而讓他們放下一顆已經真正動了的心來。

兩人也不耽擱,帶着程子堅就一同去找陳夫子。

陳夫子正喝着茶慢慢批改文章,見得三人敲門進來,還有些吃驚。

段夫子當先上前,也不敢立刻就提要求,只先把程子堅進步誇了一遍,又誇陳夫子:“子堅能有今日進步,還要多虧先生引薦!學生之間互相幫扶,果然比我們這些老朽有用許多。”

陳夫子聽得不住捋須,笑道:“這關我什麼事?我不過同那蔡秀打了個招呼,你們直接謝他去就是了。”

段夫子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把話說清,忙道:“不是蔡秀,是韓礪,子堅是借的韓礪文章,又有他幫着又改又教的……”

陳夫子擡起頭,眼神一時都有些茫然,道:“誰?”

聽得段夫子等人再三確認是韓礪,他哈哈一笑,道:“你們必定是弄錯了,正言那性子最怕麻煩,我平日裡喊他幫着整理文稿,他都推三阻四的,鄧琮讓他寫範文,也是從來叫之不動,怎麼可能這樣好說話……”

然而等那滿是批註的文章終於湊到他面前,他看了又看,眼見上頭字跡、語氣如此熟悉,分明就是那韓礪韓正言所寫,終於再不能自欺欺人,卻是忍不住問道:“你們試了什麼招數,才把他哄得這般服服帖帖的?”

一時之間,段夫子二人俱都看向程子堅。

見得兩人動作,陳夫子也跟着看了過去。

被三個老夫子眼神直勾勾盯着的程子堅,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好險沒有後退,只好小聲道:“也沒什麼,就,可能是韓兄見我實在可憐,又見我實在殷勤——對!對!我日日代買了宋攤主的糯米飯同燒麥給韓兄做早飯……想是那早飯實在好吃……”

他一連三個實在,一個比一個離譜,堂中三人自然是一個都不會相信。

尤其那陳夫子,眼睛裡的懷疑簡直要化爲一把利劍,扎到程子堅嘴巴里,把那撒謊的嘴給封住了。

程子堅急得不行,忽然想起來什麼,忙道:“今日也有糯米飯同燒麥,學生送一份過來,先生們嘗一嘗便知究竟。”

他說完,行一個禮,轉頭便出了教舍,差點沒把鞋都跑掉了,不多時,果然回得學齋,左右一問,三十餘套早飯,已是被二十多號人吃得乾乾淨淨,一粒米都沒有剩,連那裝湯的鍋都跟洗過一樣,哪裡還有什麼糯米飯跟燒賣。

幸而還有存貨——他只好把那一份本來要留給何七的早飯急匆匆送了過來。

三名夫子先只覺得荒謬,可當打開那食盒,聞到裡頭味道,本是萬分的不以爲然,此時卻不約而同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耽誤了這一陣,來來回回的,糯米飯和燒麥都已經有些微涼了,味道自然不如剛出鍋時候,但一進嘴裡,依舊是叫人忍不住直點頭。

段夫子二人本還想着尊老,但吃着吃着,一套早飯,如何夠三個人?

“先生,糯食漲肚,您年紀大了,腸胃受不住,不如還是少吃些……”

段夫子一半是好心,一半是私心,想把那被陳夫子嘗着嘗着就護在面前的糯米飯挪出來。

“別動,別動!”陳夫子急得鬍子都吹了起來,“我牙口不好,正合吃這個!”

“那什麼……那什麼燒麥也給我各留一些!”陳夫子護了這個,不忘霸那個,霸好之後,語氣都有些惡狠狠起來,“叫我嚐嚐正言那混小子平日裡都吃什麼——他平日裡還說自己不好飲食,原來全是騙人的,吃的這樣好,竟也不曉得想着我!”

剩得程子堅一人站在一旁,端的有些瑟瑟發抖。

他一來擔心自己會不會給韓兄惹了麻煩,二來又有些着急——在此處耽擱太久,要是來不及去取那宋小娘子送的午飯怎麼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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