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剛過辰時,太陽被厚重雲層遮得嚴實,半分也不露,天空陰沉得厲害。
二月的京城,積雪才化,又下起了春雪,凍得路邊貓狗的叫聲都懨懨的。
宋妙彎着腰,冒雪從井裡打了半桶水。
雪粒子飄進她的衣襟裡,冰得她打了個寒顫。
她低頭正要洗漱,就看到木桶半滿的水面上浮現出的那張臉。
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鼻子凍得發紅,面容憔悴,雙目又紅又腫。
雖如此,這臉只有巴掌大,五官精緻,姝麗難掩。
好熟悉。
熟悉又陌生。
分明是她的臉,但又不應該是她的臉。
這具身體也叫宋妙,親孃前幾年難產走了,本有個長兄,去歲跟着夫子北上游學,一行十餘人在河間遇匪,只逃回來兩個書童報喪。
她那親爹原是入贅的,入門就改了宋姓,人稱宋大郎。
宋家祖輩有個院子,前頭開食肆,後頭住人,兩進四間,並不算大,位置也只是在朱雀門外,還是酸棗巷尾巴,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卻也算得上殷實。
奈何妻、子一死,宋大郎這個當爹的就像籠子裡的鳥兒入了林一般,食肆也不管了,漫把家財當水灑,先還只是在外頭吃喝玩樂,後來染上了賭癮,不過一兩年功夫,家裡東西當的當,賣的賣,生意一落千丈。
正月裡,大半夜的,他落了汴河,等到給管河漕的埽兵破開冰凌撈上來,人都凍硬了。
仵作驗屍,說是失足溺水而亡。
宋大郎還停着靈,就有地痞拿着張房屋買賣文書堵了靈堂——原來他賭上了頭,把宋家祖產賤價抵賣出去,買主趁機僱了人上門來收房。
地痞們在靈堂大鬧一場,原身靠着里正說和,才勉強把收房的期限寬限了一個月。
但地痞們才走,其餘債主得了信,一個兩個都跟着上門催債。
另還有店中僱傭、夥計,因要不到工錢,仗着近水樓臺先得月,便把鋪子裡能看的桌椅傢俱,乾貨細軟等等捲走充數。
原身年前才滿了十三,自小當做掌上明珠來養,因本有個兄長,也不用她支應門戶,又打小說了一門親,未婚夫家裡雖落魄些,那公公卻是個私塾的教書先生。
此時士農工商,士人高居上首,宋家也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僅送兒子進學,還給女兒也只學些詩書女紅,預備將來能得夫家高看一眼。
但兄長遇難的消息一傳回來,未婚夫家就漸漸疏遠,等宋母沒了,連走動也無,再到知道宋大郎落了水,房產又被押賣,立時上門退了親。
原身也沒有經過什麼事,短短三兩年功夫,親孃、兄長、親爹先後去世,還沒能喘口氣,又遇得未婚夫退親,跟天塌了也沒什麼區別,如何受得了,當晚就尋了短見。
等再睜眼時候,此“宋妙”就變成了數十年前平陽山上的彼“宋妙”。
同名、同姓、同一張臉。
如今腦子裡兩人的記憶、情感相融匯,一時之間,宋妙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但如論是誰,能死裡得生都是萬分僥倖。
活着,實在是太好了。
井水從地下起來,還帶着一點溫度,她洗漱完,還沒來得及把臉上水珠擦乾,就聽到外頭傳來“砰砰砰”的拍門聲,很急,很重,又有人隔門急促叫道:“宋小娘子!”
匆匆用木簪挽了個髻,宋妙穿過後院,去前堂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看着年紀挺大了,鬚髮斑白,背有些駝,女的則是三四十歲,膀大腰圓,眉頭緊皺。
一進門,兩人就不約而同地四下打量起來。
宋妙也跟着他們的目光看了一圈。
前頭本來是食肆,但此刻堂中空蕩蕩的,先前的東西被搬走了十之八九,只有地上物品久放形成的灰塵印記,三兩張破爛桌椅,零星垃圾雜物。
門口處擺着一個竈臺,上頭剩些破鍋爛盆,連碗都只有帶着缺口裂紋。
二人的臉色幾乎是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那老漢迴轉過頭,盯着宋妙道:“宋小娘子,你不認得我,我是蔡家魚坊的,你爹去年的賬該給結了吧?一共三十六貫五十九文,零頭我也不要了,給個三十六貫就成。”
“宋小娘子,你家的連着一季的肉錢都沒給了,九十七貫,我家小本生意,經不起拖。”那婦人跟着道,還從懷裡拿出了賬冊。
老漢連忙也從袖子裡取出一把貨單來,急急道:“先結我的!我的在這裡!”
宋妙把兩人手裡的賬接了過來,稍稍翻了幾頁。
賬自然是真的,沒有訛她。
只是有點太急了。
時下的食肆一般都有上門供貨的菜肉檔子,訂好契約,按時結賬。
宋家同這兩家商定的本是半年一結,算算時間,至少還有兩個多月纔到賬期。
但眼下出了這麼大的事,誰又能坐得住呢?
事實上,這幾天來催債的人絡繹不絕,這兩筆銀錢在裡頭根本算不了什麼。
宋妙合上手中的賬冊,擡頭道:“拖欠這許多時日,實在抱歉,二位的賬,我一定會盡快結清的,只是你們也瞧見了,如今家裡這個樣子……能不能行個方便,再寬限些日子?”
那老漢立刻就瞪起了眼睛:“我們小買賣人,一年到頭不過掙點辛苦錢,我家都要沒米下鍋了,怎麼寬限——宋小娘子,我不爲難你,你也別爲難我!今日這個賬,你死也好,活也好,都得給我結清楚了!”
那婦人也高聲道:“這都寬限好幾個月了,還要怎麼寬限?”
她說着,作勢就要去拉宋妙的衣服,道:“結不了賬,咱們就去衙門見官,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只看官老爺怎麼給我判!”
宋妙不退反進,迎着上前一步,把手伸了出去。
那婦人沒想到她是這個反應,愣了一下。
“就算見了官,我家也變不出錢的。”宋妙搭着婦人的手,嘆道,“況且,哪怕把我賣了,您又能分到幾個錢?”
對方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了。
去年南邊洪災,數十萬流民北上,爲了有口飯吃,賣兒鬻女的遍地都是,甚至還有不要錢,只求給自己孩子一口飯吃的。
倒是那老漢猶豫一下,盯着宋妙的臉又看了半晌,道:“不是說……城東那個吳員外答應了給你還債嗎?便是他不成,憑你的相貌,小甜水巷裡頭必定也有願意開個大價錢的脂粉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