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實話
那司業答道:“你有上進之心,這是好事,就是你不主動提起,下回京都府衙再來借調,學中也是會推舉你在前頭的。”
又道:“你且安心讀書,只要把學問做好,一應都會有的。”
這話若是說給尋常學生聽,多半隻覺得是鼓勵。
但蔡秀心性敏銳,從這寥寥幾句,立刻就察覺到對面人並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也不會爲自己爭取一點。
這種時候,沒有利益交換,強求是無用的。
還是自己人微言輕,若是換個真正奢遮子弟在這裡,他哪裡會如此打發?
想必早已掃榻而迎,不用自己開口,就打點好一切了。
這般想着,蔡秀原本的表情有些維持不住,勉強應了,方纔告辭。
然而還沒走出兩步,就又被叫住。
那司業把茶葉、墨條往前推了推,笑道:“我年紀大,眼下茶喝得少了,也不如年輕時候講究什麼紙墨,倒是你,正是舉業建功之時,應當多學、多練,多用好的。”
說完,他又從一旁櫃子裡拿出一小提東西放在桌上,道:“這是昨日學生來看我時送的糕點,你既來了,把這一包拿去吃吧。”
蔡秀忙道了謝,拿了那糕點,又把自己東西收好,出了教舍。
此時天色早已黑了。
他把東西提在手上,偶然遇得其他先生、主簿、學正等等,便上前打招呼,又有意無意間把那手中提的露出來,笑稱是司業關愛學生,特地給的,又問衆人要不要嚐嚐。
然而等出了教舍,走了一路,眼見就要回到學舍,正巧邊上有一片竹林,他看左右無人,走進林間,把那一包東西外頭油紙拆開,由那一塊塊淡黃色,帶着微微綠豆香氣的糕點全數抖落在地。
等倒完了,蔡秀上得前去,拿腳狠狠踩了幾下,踩成一團爛泥,才冷哼一聲,又將那油紙收進懷裡,仍做一副從前挺背昂首儀態,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他就藉口得了急病,也不再管什麼批改試卷事,天還沒亮就出了國子學,接連找了好幾位舊交,俱是高官、奢遮之後。
而另一頭,兩條街外的宋家食肆,宋妙也是天還沒亮就起牀了。
她把出攤的一應東西備好,只今日又多了甜胚子跟雪蒸糕——這兩樣是預備去巡鋪的路上沿途兜賣的。
一開門,果然外頭好些個學生已經坐着等了,還有那等聰明的,竟是隨身帶了布墊在地上,拿了書正搖頭晃腦誦讀。
見得宋妙開門,衆人連忙收布的收布,收書的收書,烏眼雞似的圍了過來,又此起彼伏地叫嚷“宋小娘子”、“宋攤主”問好。
宋妙笑着回了個招呼,就開始幹活。
但才賣了幾單,她就覺得不太對勁。
量太大了,比昨日的更大了許多。
先前宋記的東西是每人每次都有限額的。
而今不在食巷買賣,自然也就暫時沒了這個限制。
但眼看這些個人一二十份的買,甚至還有帶着竹簍、竹筐,乃至兩人一道擡着竹箱子來的,她忍不住問:“這是給旁人帶嗎?拿得了嗎?”
“沒事,有人望風!我們幾個人一道慢慢擡!”幾個學生賊眉鼠眼地笑。
正說話,就見後頭南麓書院那牆洞之中,骨碌碌的,一個又一個,鑽滾出許多人來,不多時,又從裡頭遞送出來一個甚大的竹箱子。
那些個人出得牆洞,都有些不知所措模樣,左右張望,等見得人羣,又看到後頭被人圍着的宋妙並那宋記糯米飯的招牌,方纔喜出望外,互相招呼着往此處過來。
宋妙記性甚佳,遠遠就認出其中兩個來歷,等衆人排到跟前了,正要問話,卻聽那幾人已是搶先埋怨道:“宋攤主,你可是找得我們好苦哇!”
“諸位不是國子學的?今日應當還要公試,怎麼還跑這樣遠出來?”她驚訝問道。
“公試也要吃飯的嘛!”一個學生抱怨道,“還不是宋小娘子,你怎的這幾日都不出攤?你這糯米飯隔幾天不吃,實在想得緊,背書、寫字的時候心裡頭都發虛,手都抖!這試還怎麼考嘛!”
這話自然全是誇張,但旁邊卻有人湊哄似的附和:“正是,說不來就不來,要是不出攤也就罷了,分明南麓的人還能買到,怎麼我們國子學就不行?”
正說着,後頭南麓的學生不樂意的,喝道:“你們到底買不買,不買快走,耽誤什麼功夫!”
又有眼睛尖的人道:“你們打哪裡來的?怎麼國子學的人從我們牆裡頭出來?”
方纔還說個不停的幾個人,一下子跟鵪鶉似的,縮頭縮腦,一個都不言語了,只悄悄跟宋妙報了自己要的數,又催她道:“明日就考完了,宋小娘子趕緊回來!個個等着呢!”
說着,等裝好付了賬,一羣人竟是搬擡着那大大的竹箱,又往來時那個洞鑽了回去。
有那南麓的看在眼裡,個個震驚極了,不少人忙跟着鑽回去攔,道:“你們又不是我們南麓的,國子學的來做什麼?怎麼往這走?走你們大路去!還帶假道伐虢的??”
“什麼假道伐虢,會不會讀書,會不會用典的?誰是虞,誰是虢?”國子學學生們不樂意了。
“我們山長管得這麼嚴,你們打這裡過,自己得了好,要是被發現了,把我們路子封了,還不是假道伐虢??”南麓的學生幾乎要跳起來。
狗洞難道是好挖的?
一旦被堵上,早上再來一兩個人守着,還吃個屁啊?!
“吵什麼,吵什麼?洞不是給人鑽的嗎?你們鑽得,我們就鑽不得了?”
也有那說好話的,難得低了腰,道:“就鑽這一次兩次,等宋小娘子仍舊回去食巷擺攤,再不鑽了!哥們別耽擱,買你的早飯去,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眼見那些個南麓書院的還要再嚷嚷,卻又有人道:“兄弟別囉嗦了,要是你在這裡吵嚷起來,真把學諭引來了,我們充其量就是跑,捉住了也就是給學裡說幾句,你們怎麼辦——你們山長可是真罰的!”
被拿捏住了命脈,南麓書院的學生們簡直要氣死,卻曉得這話十分有道理,只好忍着憋悶讓開地方,甚至還要帶着給他們一起望風,免得這些個蠢貨被學諭抓住了,帶累自己。 兩院捱得太近,學生們本就有些嫌隙,此次事過,更是被南麓學生拿去在學中宣揚,只說國子學學生可惡。
至於國子學學生們臨着考試時候,還幫着同窗搬擡了那許多早飯回去,做這等好事,自然誇讚聲、感謝聲不斷。
衆人少不得又形容一番南麓書院學生小氣,幾個狗洞,看得跟什麼似的,若非是爲了宋攤主早飯,誰稀得去鑽,對面全無心胸,怨不得書讀不好云云。
兩邊各有道理,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引得矛盾更大。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
牆裡頭的事,牆外的宋妙自然是看不到,也聽不清的。
等她把門口的學生們清得差不多了,備的早飯早已去了一大半,再推車出去,才走到半路,沿途都有昨日熟客來問,陸續買了一通,有時候停在路邊,那等看熱鬧的聞到香味,也跟着來買,好容易到了那朱雀門巡鋪,根本也不剩多少了。
這一回宋妙還沒來得及進後巷,巡鋪門口就有守着的巡捕叫道:“且住!宋小娘子,這裡過來就好!這裡有客!”
她依言過去,卻是見得一個熟人,乃是那天跟着去宋家食肆堵門的。
兩邊認識之後,往來幾次,已是有些熟悉。
宋妙推車過去,先問了好,又問要些什麼。
那巡捕一一報數,燒麥要多少,糯米飯要多少,飲子要多少,又備了個託板在一旁,很是熟練模樣,想是給人買東西買慣了。
宋妙聽得他說,把那蒸籠蓋打開點數一番,卻是搖了搖頭,道:“可能不夠了。”
那巡捕一愣,問道:“什麼不夠?”
“糯米飯跟燒麥都不夠了,飲子也少了些,我這裡另有些雪蒸糕跟甜胚子,也不曉得官爺們願不願意吃,不過哪怕全數加上,可能數都還不太夠。”
那巡捕簡直不敢置信,等看到那蒸籠裡可憐巴巴的小半籠吃食,失聲問道:“光天化日,你被誰人打劫了不成?!”
這話當然是沒有道理的。
誰人打劫還給你剩些下來。
然而他那表情、語氣,實在生動,宋妙看得險些忍不住笑,忙解釋說有人上門來買,一路過來,又有散客零買,其實今日做得已經算多了,又添了新的品種,才撐到此地。
“要是按着這麼來,說不得明日、後日,要是一路熟客變多,你可能還沒到咱們這,就賣完了??”
宋妙道:“未必這樣好賣,卻也難說。”
這巡捕實在聽不得這樣話,眼見身邊有人進進出出,聞到香味,已是盯着宋妙那蒸籠裡的東西,忙道:“都要了,快給我包起來!”
等一應東西裝好,清了賬,此人叫了個人過來拉走託板,自己不着急回去,而是領着宋妙往前頭巷子走了一段,指了指一間屋子道:“宋小娘子,你看那地方如何?”
宋妙跟着看了看那招牌,上書“正濟堂”三個字,門上又掛一布幡,寫着“男女內外藥室”。
原來是個醫館兼藥房。
此時左右店鋪門都已經開了,但這一間仍舊大門緊閉。
那巡捕又道:“這原是間經年的醫館,只是前幾個月那老大夫沒了,剩個兒子也沒甚醫術,又好賭,把家裡輸了個底掉,捉也捉過,打也打過,仍舊無用,月前他欠債太多,給人押了,家中只有個老孃,沒辦法,只好把這祖產也給賣了。”
宋妙只覺這屋子故事實在熟悉,那兒子同宋大郎行事如出一撤,一時也不知作何迴應,便安靜聽着。
“那買主原是我們巡官把兄弟,常年在外跑生意,因沒空看顧,便託付給我們幫着看顧。”
“他本是交代不讓做飲食買賣的,只怕髒了屋子,但宋小娘子又不是旁人,你且看看,若是合適,不如就把這屋子賃了下來,我們跟他好好說,打個包票,想來沒有不答應的。”
“你那屋子也沒多少天好住了,到時候搬過來,就在這裡做買賣,不只賣早飯,中午晚上也做得,豈不比日日推車出去走街串巷的強?”
說着,他又指着一旁的鋪子道:“那間屋子還沒騰出來,但格局、大小跟邊上的都差不離,你且看看合不合適。”
要是按着先前說法,宋妙月中就要搬出宋家祖宅,到時候無處可去,若有這個地方落腳,還臨着巡鋪,自然是再好不過。
但眼下宋宅多半是能保住的,她只有一個人,分身乏術,這鋪子離家也遠,卻是顧不了兩頭。
再一說,當日這幾位巡捕上門,顯是受了人指示,也不知後頭那人會不會還有反覆。
宋妙有心拒絕,畢竟旁人這樣好意,少不得先行道謝,又說明家宅事情或許還有轉機,把事情推了。
巡捕多是人精,此人便又低聲道:“你是不是怕咱們巡鋪裡有人找麻煩?我不好與你說明,但那人已經不中用了,說不得過一陣子就要脫了這身衣服去,你只管做你的生意!”
宋妙聞言一喜,問道:“那我要是明早仍舊回那學生食巷出攤,應當不打緊吧?”
這巡捕面上一僵,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半晌,只問道:“是可以去,只那食巷有什麼好的?不過是些學生,難道他們的錢就香些?倒不如來我們這巷子裡擺!”
說到此處,他“唉”了一聲,道:“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再晚幾天,要是有合適的人要租,我們也不好留的。”
又道:“你是見對門那宅子裡頭抓了賭,又看那傾腳行好些人被捉了,想再等一等吧?你年紀小,見識少,我在巡鋪裡這許多年,見慣了那些個人行事,只提點一句,還是多做些準備,就算他們人被抓了,你這宅子到底是賣了出去的,也不知誰人盯着,未必還能保得住。”
雖不太中聽,這卻是大實話。
宋妙鄭重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