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是晚宴,但宋妙一大早就跟程二孃做起了準備。
因怕雨水氾濫,買不齊食材,雞鴨魚等東西前幾日就置辦好了,左右最近都不出攤,暫且拿籠子裝了在後院放着,正好叫它們該養肉的養肉,該去泥味的去泥味。
但新鮮果蔬卻只能隨用隨採。
幸而昨晚雨停了,今早也只有淅瀝瀝小雨,路上積水稍稍退去一點,也有了些行人。
兩人涉水去了菜坊。
宋家食肆的地勢算是高的,到了酸棗巷口,眼見那積水越來越深,已是快漫過膝蓋,有些人家甚至敞開着大門,從裡頭不住往外頭舀水鏟水——打外頭看進去,家中無不是溼漉漉的。
路上有小兒出來又踩又玩,還有高高興興蹲在地上掬水亂撒的,濺得滿身髒污,被家人捉了回去放倒,一通打屁股,打得吱哇亂哭亂叫的。
有閒人拿了盆、斗笠在水街上鏟那路過的游魚,又有罵爹罵娘說誰家屋頂翻了砸到自己家瓦,叫自家也漏水的。
再有人說家中大門被水沖走了,裡頭傢俱也不見了,要旁人幫着留意。
還有人鬧着說屋裡進了賊,認定是鄰居偷了他藏的二百錢,大聲嚷嚷要去找巡鋪報官,結果他爹出來說:“原來那瓦甕裡頭錢是你的,我還以爲我早年間藏的,已是拿去買釣竿了。”
那兒子頓時就哭:“什麼釣竿要二百錢,你吊死我得了!”
到處亂糟糟一片。
宋妙頭一回親眼得見這樣場面,全然新奇,尤其見有人當真從“街河”裡捉到了魚的時候,簡直忍不住想要淌水過去看看那究竟什麼品種。
程二孃更是大開眼界,卻又憂慮道:“先前聽小娘子說街上行舟,不會真要到那樣地步吧?”
宋妙搖頭道:“不好說,今年雨水太多了,看這形勢,春汛或能捱過去,夏汛卻麻煩了。”
說到這裡,她原本看熱鬧的心,一下子變得有些發沉。
兩人去了菜坊,一問價,便是宋妙早有準備,曉得連日大雨,必定樣樣價格高漲,可平日裡不過五六文一斤小菜,而今漲到十五六文,直翻三倍,至於豬肉、羊肉,更是漲到讓人快吃不起的樣子,實在太可怕,讓她掏錢的手都要打顫。
程二孃回了幾次價,砍不下來,那攤販還道:“都是熟客,不喊你們的價!拿貨都要十二文一斤,但凡有一點辦法,我也不想賣這麼貴——哪裡掙得到錢,還要挨客人罵!”
又讓宋、程二人看她後頭拿溼布蓋着的菜,道:“昨日剩下賣不完的,虧死我了,你若要便宜,買那剩的,我給你八文一斤,摘了黃葉子一樣能吃的!”
今日是要宴客,自然不可能買隔日菜。
回家的時候,程二孃直心疼,一直在算本錢。
宋妙便道:“不打緊,不是沒得賺,況且咱們做生意的,口碑比什麼都要緊,眼下又是頭一回接宴席,只有愁做不好的,沒有愁賺得少的。”
等回到家中,吃過午飯,她便開始各做安排。
當先就要煲湯。
近來雨水多,許多人便是不出汗,身上也多容易生出滯重黏膩感覺。
宋妙出門前就泡了雞骨草,這是一味草藥,性涼、味甘微苦。
她預備拿來煲一鍋雞骨草豬橫脷湯。
學生也好、先生也罷,多有熬夜的,喝了這湯,一來能清肝火、祛溼,二來護脾胃。
處理乾淨豬橫脷、排骨,下雞骨草、赤小豆、生薑、陳皮,再下大棗,大火煮開之後,小火慢燉。
湯燉上,少不得就要開始殺雞宰魚,另有程二孃帶着小蓮兩個一起刷洗田螺殼。
田螺選大的,切掉尾巴兩三圈硬殼,用鐵籤生挑出螺肉,去了內臟、腸子,拿粗鹽反覆搓洗,洗淨螺肉身上黏液。
此時把螺肉、泡軟的香菇、豬前腿肉同多多薄荷一道剁碎,因那陳夫子要求,這腿肉乃是二八肥瘦——其實按宋妙想法,本當四六,最不濟也是三七肥瘦,拿五花同瘦肉搭配更好,蓋因這肉餡當要肥些纔多油潤,不然不容易嗦出殼,吃到口中。
但陳夫子頗有自知之明,生怕過油、過肥,自己吃了,腸胃受不住——他已是預備大吃特吃,故而樣樣都提前思慮妥當。
剁螺肉也有講究,最好分爲兩批,一批先下,一批後下,如此方能保證螺肉在肉餡中分佈得既足夠細碎均勻,又能時不時吃到明顯口感。
肉餡剁好,再又重新釀塞回洗淨的田螺殼中,此時要使那肉餡儘量鬆散,輕輕填滿,但不能填得太實。
雖有一個半打下手的,到底真正掌廚的只宋妙一個人。
兩桌八菜一湯,想要保證菜能按着順序先後上桌,不用客人等太久,但又儘量叫菜是即時出鍋,而非先熟制,又復熱,其實並不容易。
宋妙早做好了計劃,此刻算着時間,該燉的燉,該蒸煮的蒸煮,該煎炸的煎炸,該焗的焗,做起來忙而不亂,等到外頭一行師生終於或舉傘,或穿蓑衣,逐漸抵達的時候,已是料理得七七八八。
今日因席面擺在前堂,爲了不叫屋中生出那些油煙味,她特地在後院廚房做的菜。
一時得了程二孃進來報,她與對方捧了兩小碟涼菜出去,又有乾果早在桌上,同衆人各打招呼。
學生都熟,全是先前豬腳飯生,來了屋子裡個個都跟回了家一樣自在,連茶水都會自己添。
先生們到得晚些,眼下只來了兩個,卻是俱不認得,她便忙上前見禮,又給衆人介紹菜色。
果子是李子、梨子等幾樣時鮮果子拼了一盆,涼菜是羊鮓一碟、清拌萵筍絲一碟。
衆人聽得她介紹,個個忍不住拿筷子去試味——左右涼菜不用等。
一時吃到嘴裡,萵筍絲脆嫩,清爽不用多說,後者乃是把羊腿肉切了厚片,用刀背鈍剁鬆散,切成小塊,滾水一沸,濾幹水分,又用布把裡頭水分也盡扭幹了,下醋、鹽、花椒油、草果同砂仁末一拌。
羊肉非常嫩,花椒油提鮮提得極好,又壓那一點羊羶味,另還有醋,醋用得很精彩,乃是桃醋,吃起來這羊鮓又開胃,又清新。 眼見人還沒齊,一人半塊筷子,涼菜就吃盡了,一干人等舉着頭看宋妙,不用程子堅開口,王暢已是道:“宋攤主,都是自己人,涼菜給咱們多上些吧!外頭積水深,陳老走得慢,只怕沒那麼早到——可別把咱們曹夫子、魏夫子給餓着了。”
曹、魏兩個聽着這學生拿自己做由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外頭一人呵呵笑道:“我哪裡走的慢了?”
竟是說曹操,曹操到——陳夫子頭上戴着斗笠,又有一旁小尤遮着傘,穿一雙靴子,踩着水,雄赳赳、氣昂昂地來了。
在他後頭,還跟着另幾個夫子。
一時屋子裡人人站起來出去迎。
等到落座,陳夫子卻道:“今日這一席乃是幾個學生升了舍,體恤你們先前教得辛苦,特地想着要置辦的,你們吃了好東西,也不要幹吃不幹事,有什麼平日裡不好說的,一氣說了得了。”
他德高望重,爲人又是出了名的厚道,眼下既然發話,自然人人應是。
趁着此時,其餘先生們都一個個點評起來,這個說某某文章哪裡有缺陷,那個說誰誰誰某某底子不夠紮實,要多費心,另又有哪一個的筆法存在什麼問題。
平日裡要不就是在學齋裡,要不就是在課後,先生是先生,學生是學生,一邊正經,一邊拘束,有些話不好說重,有些話不敢多問。
此時或坐在一張桌子上,或隔桌坐,人人手中舉着筷子捧着碗,雖不能喝酒,得口紫蘇熟水飲子喝喝,給人感覺一下子就親近許多。
於是說的人少了顧慮,聽的人也敢做追問,倒是真個叫學生們收穫良多。
正說着話,嗡嗡嗡、嘎嘎嘎的,宋妙同程二孃已是各捧了砂鍋上桌,給衆人分別盛湯分湯。
一時那桌上就像是一百隻鴨子同時被捏住了脖子,全數閉了嘴,只去看那一碗碗被盛出來的湯,各自算着哪一碗可能是自己的,裡頭料多還是料少。
宋妙便向衆人介紹這一道湯,又道:“這湯專克熬夜肝火旺,祛溼解乏,若是哪一位多汗、身重、舌苔厚膩、日夜睏乏,多覺卻又不好覺,不妨多喝一碗,雖說帶一點藥草味,卻多少有些助益。”
她說一句,兩桌桌上人的心就跟着重重跳一下,等到這一番話說完,簡直人人跳得噗通噗通的,齊個龍咚鏘,簡直鼓都要打出一曲來,紛紛在心中開始對號入座——這說的不就是我嗎?
一又大半張桌子不升舍就要被攆回老家的太學生,哪有資格不熬夜的?
小半張桌子夫子,就更要熬夜了!況且年紀還多半大了,就算不熬夜,哪一個不身重、多汗?
於是人人先趕緊來一口。
聽得有草藥,不少人本已做好了不怎麼好喝的準備,但一口湯才喝進去,幾乎個個都不約而同地長吁出一口氣。
清甜、回甘,肉湯爲底,有一點藥草味,但是是很好接受的草本味道,很滋潤,一喝就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喝這樣的湯,我把自己照顧得真好啊!
喝完手中小碗湯,人人都忙着再添,還不忘先給先生添,再輪到學生。
給先生添的時候自然全無毛病,可一旦輪到學生們自己分了,眼看湯量不夠,大家就開始認真討論起“誰最配多喝”這個話題來。
一時這個說自己熬夜多,那個說自己肝火旺,還有要追着互相比拼誰的舌苔厚的,哪怕是在飯桌上,依舊較真得要吐出舌頭,比出個所以然來。
正爭着,第二道菜上來了。
是五指毛桃蒸雞。
這雞蒸得非常香,椰香味和雞香味融合在一起,整隻蒸,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雞汁,趁熱快快斬,雞皮是緊繃的,透亮的,雞肉嫩而不爛,但又有吃頭,咬一下會有啵啵脆的聲音,跟着裡頭濃郁鮮香的雞汁迸出來。
雖說宋妙還準備了一迭薑蓉油碟,但這雞肉不用調別的料汁也已經很好吃,本就抹了鹽,吃的時候再蘸一下碟子裡蒸雞流出來的雞汁精華,其中濃香,簡直太美!
隨後是一道香辣燜草魚,草魚過油鍋炸制再烹飪,香香的,辣辣的,下飯絕了!
再是鮮蝦炒芹菜……
……
隨着一道道菜色先後送到,無不色香味俱全。
兩張席二十來個人,不可謂不多,結果吃飯的過程中,愣是幾乎沒有什麼人說話,分明是謝師宴,衆人杯中也有飲子,只一個個吃得忘我,連舉杯都不會了,只有咀嚼聲、碗筷碰撞聲、啃肉聲。
偶爾幾句對話,也就是“這雞真香”“又香又嫩”,“蝦好彈好甜”“芹菜好脆嫩”,“呼呼,好辣的魚,好滋味,你遞我一下飲子,辣辣辣!”這等菜言菜語。
而兩席之間,其餘人腥口大嚼,唯恐自己吃少了,唯有一人,卻是幾乎樣樣菜都忍住了只吃少少兩口。
他那筷子一直動得很慢,食物也吃得很慢,等到菜上了七八成,衆人杯盤狼藉,終於邊上有回過神來的,忙問道:“先生怎麼吃得有點少?是不合胃口嗎?”
陳夫子搖了搖頭,道:“好吃是好吃,只後頭還有一個菜,我先前從未吃過,打昨天聽那宋攤主說了做法,一晚上都在惦記,想那究竟什麼味道,夢裡都夢到那樣子——我要留了肚子吃它。”
這話一出,兩桌子都好奇起來。
一時宋妙同程二孃把最後兩個菜上了,其中一個是炒雜蔬,炒得極脆嫩油亮,另一道卻果然熟悉又陌生樣子。
一大盤田螺,一端上來就是一股子極濃的肉香和着薄荷香。
薄荷香特別醒鼻,那肉香也很特殊,一下子就把先前一桌子其他菜的味道全數蓋了過去。
衆人定睛一看,卻見所有田螺里居然不是尋常螺肉,而是塞得滿滿當當,全是肉餡。
陳夫子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正要抄筷子,宋妙卻是忙道:“這菜喚作田螺釀,其餘沒有什麼,只有一樁特別要緊——吃這菜當要有些技巧,最好先把露在外頭的肉挖出來吃了,再輕輕吸殼裡的肉,若是吸不動,可以掉轉過頭,對着田螺尾巴倒吸一吸,才重新往前頭吸肉,切切小心用力,不要太大力,不然要是肉一下出來了,嗆着嗓子眼就難受了!”
說着讓程二孃給各桌子上竹籤。
陳夫子認真聽完,夾了一顆,正要吃,同桌坐的那王暢卻忙道:“先生稍待!叫學生給你試一試,若是嗆着了卻不好!”
一邊說,果然取了一個田螺釀來,按着宋妙所說,用筷子挖出露出的肉,先還來不及吃,就努力對着那螺螄殼口吸了起來。
二八肥瘦的肉,吸飽了湯汁,很香,但是肉也還是有些緊,哪裡那樣容易妥協。
他吸啊吸,吸啊吸,調轉螺尾又倒吸了幾下,復又轉回來,也不知是用力,還是給兩桌子人看的,臉都有點紅了,裡頭塞的釀肉卻還明顯紋絲不動。
一時之間,幾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
——連個田螺釀裡頭塞的肉都吸不出來,你這樣子,究竟能不能讀書,能不能上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