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木工

再說程二孃送完各處,忙把那書信捎回家給宋妙。

小蓮聽說有信,本在剝蒜呢,兩隻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好幾回想要插話,聽得她娘跟宋妙說話不停,找不到插進去的位置,急得不行。

半晌,等到宋妙把那信看完,她忍不住蹭了過去,問道:“姐姐,這是跟我舅舅從前捎回來的是一樣的信嗎?”

又道:“我娘有個匣子,專門放舅舅送回來的信的,這一份要不要也放進去的?”

程二孃笑罵道:“傻子,這是旁人給你姐姐的信,不是舅舅的。”

又轉頭同宋妙笑道:“我同她說舅舅在州學時候,有時回家會教她背詩識字,這孩子一直怪自己不記得兩歲學的字跟詩,一心再求小堅來教。”

“可惜自打進了京,太學管得嚴,小堅出來時間也不多,她就一直惦記着,想要自己拿書信學字哩。”

小蓮臉跟耳朵騰的就紅了,拿手捂着臉轉過去,甕聲翁氣地叫一聲“娘”。

說着無心,聽者有意,宋妙當即便叫道:“小蓮。”

那小孩立刻紅着臉跑了過來。

宋妙道:“你舅舅讀書,暫且沒空,姐姐先教你識字,你肯不肯的?”

小蓮眼睛亮晶晶的,忙急忙慌應了一聲,又趕忙去看她娘。

宋妙便同程二孃道:“有門手藝自然最要緊,但要是能再識字,學一下理賬,去到哪裡都不怕捱餓,將來自己立門戶,心裡也有譜在。”

程二孃早又驚又喜,道:“這如何使得?我只怕她學不好,倒是浪費小娘子心力!”

宋妙笑道:“如何使不得?一天學幾個字,一年下來,也有上千字,何必等她舅舅來教?等來等去,天都黑了!誰知道猴年馬月?”

又道:“不單小蓮,二娘子也學,日後果真這食肆做起來了,再僱旁人時候,讓人供貨、客來客往,難道不得勞煩你出力?總不好全靠我一個人採買記賬吧?”

程二孃這樣沉穩性子,卻是難得的紅了眼睛,道:“這……這卻叫娘子費心了!”

又忍不住道:“不怕娘子笑話,我自小見弟弟讀書,也跟着他學了幾個字,只是日久不用,也沒空多做理會,學了又忘、忘了又記的——小堅那書信,我請人幫着讀,自己也學着讀,可惜總記不住!”

說着忙跟小蓮道:“快給你姐姐磕頭,認了這個師父。”

又道:“等我改日給娘子割肉送來,正經要拜禮送束脩的!”

宋妙自認能當這個先生,也不推脫,坐在椅子上,受了小蓮的禮,又去看程二孃,道:“二娘子不拜嗎?”

程二孃一愣。

宋妙道:“師徒論學不論輩,擇其善者而從之,你雖長我幾歲,若要來拜,我也敢受的。”

程二孃喜不自勝,也跟着上前,在那蒲團上給宋妙行了個拜師禮。

等二人拜完,宋妙直接就取了筆來,道:“頭一天,咱們旁的不理,先學寫自己名字。”

爲了儉省,她也不用墨,沾了淨水把程二孃大名“月英”二字寫了,另有一個“蓮”字,三個字寫完,又捉着母女兩的手,分別帶着二人走了一遍筆畫,故意問道:“我只帶一遍,記得住嗎?”

一時母女兩個忙圍在一起,手跟着那白布上寫的字不住劃拉。

小蓮又急又慌,道:“我這名字怎麼這麼這麼多道道的!”

又道:“娘,我現在改個名字還來得及嗎?”

程二孃也道:“娘子,小蓮這‘蓮’字甚是難記——一會布幹了,就看不到了!”

宋妙只叫二人別慌,又道:“字有其形。”

她說着,把那“蓮”字拆成上下兩段,道:“蓮乃芙蕖果實,以草爲頭,蓮蓬裡頭蓮房像蜂巢一般相連,取其意,是以草下有個‘連’字。”

撫州乃是蓮子之鄉,母女兩個見多了,自然曉得蓮蓬模樣,立時意會。

宋妙便又把那連字拆開,左人右車,又指着一旁攤車道:“你們且看,我們早上推車出攤,是不是要把手託着那車下橫木槓,推車向前?”

至於那車,乃是車廂之指,同街上所見車廂一比,果然當中有方正帶窗木廂,十分好記。

等把蓮字拆完,宋妙又寫了個小篆蓮字,笑道:“且看右邊這‘車’,像不像一隻蓮蓬?一旦成熟,便要栽頭,常常上有荷葉遮擋,下有未落花蕊,當中又有長長莖梗……”

二人一看,果然甚是形象,一時各自默記。

宋妙道:“今日就學這三個字,明晚我再來考。”

於是等到這一日忙完,母女兩個晚上坐在牀上,因怕把墊的被單弄壞,特地掀開細軟,各自唸唸有詞,拿指頭在牀板上劃來劃去,唯恐自己一覺醒來,便把今日學的東西忘個乾淨。

那當孃的自認年紀大,懂事多,必當要比女兒學得快。

做女兒的自以爲前日吃了最多雞心,應當聰明瞭很多很多,不能比親孃慢。

兩人都暗暗爭一口氣,睡夢裡都有人夢着蓮花、蓮蓬不提。

***

當晚衆人睡去,及至半夜,忽然驚雷陣陣,暴雨如注,幸而一覺醒來,那雨水稍小了些。

因雨水只弱不停,等宋妙同程二孃出完攤,送完吃食,去得菜肉坊子採買回來,酸棗巷的地上已是積了及腳踝的水。

兩人各提背東西,不好舉傘,便穿蓑衣、戴斗笠,等到家時候,全都溼了半身,忙去換衣服。

程二孃見得這樣大雨,又看巷子裡積水,不免擔憂道:“這雨再下下去,怕是真的要漲大水了!”

宋妙道:“咱們屋子一路上坡,地勢高,不怕雨水進屋,但出入肯定不便,到時候只好先停了買賣。”

程二孃最怕聽到最後這一句話,忙道:“我穿個木板鞋,哪怕不好推車,背了抱了早食送出去,也不至於這麼着急停了買賣吧?”

宋妙道:“外頭都傳今年這雨下得不好,可能要發大澇,我小時候漲到過腰,要是過了腰,街巷是走不了的,只好行舟了。”

“行舟就行舟,我最近琢磨着,前次娘子說學生生意不好漲價,咱們不也還做着巡鋪、衙門官爺們的生意?貴點就貴點,我們也不是多賺,實在成本就那麼高,難道漲水他們就不吃飯了?生意總歸還有得做……”

宋妙搖頭道:“到時候就算你一心出去,到處漲水,外頭菜肉坊子裡也買不到東西了,咱們自己都要多囤些耐放的吃食,免得餓肚子,哪裡來的食材做給他們吃去?”又道:“還沒到那一日,說不定只是我們杞人憂天罷了。”

程二孃聞言,只好嘆一口氣,過了一會,又道:“既如此,我提前跟娘子說一聲——到時候不要付我工錢了,世上沒有事情不做,還要給錢的道理!”

宋妙卻沒想到程二孃這樣怕自己這個僱主吃虧,忍不住笑道:“外頭有那不知道的,聽得二娘子說話,怕是還以爲你都被我盤剝成什麼樣了!”

又道:“我自有安排,閒時只當休息,日後有得你忙的。”

兩人說話間,眼見那雨水眼由小轉大,逐漸如同瓢潑。

程二孃一時擔憂,道:“這樣大雨,那韓公子原說來吃飯,也不知來不來得了。”

宋妙聞言,只踏出大門門檻,走到檐下,正要說話,卻見遠處雨水沖刷,嘩啦啦大雨之中,一人執傘而來。

極大、極厚實的一把油紙黑傘,把那雨水盡數遮擋傘面,復又傾泄而下,如半扇圓形幕簾將人包裹其中。

來人行步很穩,穿一雙長靴,踩着地上積水卻不飛濺。

待人走得近了,宋妙才看到他身穿勁裝,腳下綁腿,左肩背個包袱在身後,左手還提了個不小的油布兜子。

這樣大雨,再如何好用的傘,再如何長的靴子,都不可能護得周全。

眼見此人上裳下褲都溼了不少,明明冒雨而來,行動間卻全無狼狽,也無半分侷促躲閃,自有一種“隨他淋去”的隨意。

宋妙站在門口這幾息,溼氣水汽交匯,身上衣服便有了潮意,忙後退一步,又等了一會,方纔招呼道:“好大雨,公子遠道而來,辛苦了——早曉得說一聲,改個日子也是一樣的。”

來人自然是那韓礪。

他遠遠就見得宋妙,面上早帶笑意,方纔走近,就叫一聲“宋攤主”,等聽完那一番話,又回道:“改日有改日的吃,今日有今日的吃,豈能混爲一談?”

宋妙不禁莞爾。

她見人進了檐下,欲要收傘,順手就去接了過來,給他抖了抖傘上水滴,半靠在門後,又請人進門。

韓礪進了屋,見屋子裡人人都在堂中,先向程二孃行禮,同那小蓮也打了個招呼,復才把手中油布兜子遞給宋妙,道:“不好空手上門,只帶了些小物。”

宋妙雙手接過,道了謝,卻是道:“家中沒有男子衣服,韓公子這一身……”

韓礪道:“我自拿了乾淨衣服,只要借一間空房。”

他說着,便把左肩上搭着的包袱卸了下來,放在一旁條凳上。

那包袱碰到條凳,發出一聲鈍鈍的響,倒像是裡頭裝了什麼重物。

等韓礪把那包袱打開,裡頭錛、錘、鑿、刨等等器具,一應俱全,全是木工所用。

他道:“昨日拖程家娘子幫忙捎回來那信,宋攤主看了不曾?我要些木板、木料,只說得倉促,不知能找多少。”

宋妙道:“我爹孃房中本來牀下就塞了些木料,只不知道合不合用、夠不夠用。”

又忍不住道:“公子在府衙中辛苦得很,難得得閒,過來做客,不必這樣麻煩……”

她話音剛落,韓礪卻道:“我所學不多,旁的拿不出手,便有能拿出手的,宋攤主也不稀罕,獨這木匠手藝是自小學的,從前在鄉下,紙墨錢都是靠着給人做櫃子、傢俱攢下來的——如今不過來家做幾張桌椅,你若不要,我也沒有旁的能來換熱飯吃了。”

又道:“況且府衙裡頭耗人得很,難得出來,能做些熟手東西,換換腦子,才叫真正休息——倒是我要謝過宋攤主纔是。”

宋妙本有心想說你前次給的銀錢還有剩,但這韓礪此時一番話,卻又把兩邊關係同買賣、銀錢切得一乾二淨,讓她根本不能開口,也不想開口了。

試想,要是她帶着廚具、炊具,興沖沖上門給人做飯,對方一味推脫,又拿錢打發,自己心中又會是什麼滋味?

如此一想,宋妙當即便應了,笑道:“那便多謝韓公子了,家中空缺桌椅久矣,不想原是在這裡等着勞駕公子動手!”

一邊說着,她一邊把人往後院帶,去了宋父宋母房間。

屋子裡擺了不少破爛桌椅,又有些雜物。

宋妙指了指木牀下,道:“下頭有些木料,只也不是什麼好料子。”

說着就要探手進去拖出來。

韓礪便攔她道:“你去忙吧,這裡我來就是。”

又道:“這裡不知能湊出多少桌椅,只怕半天功夫是做不完的。”

宋妙笑道:“坊間規矩,請木工上門,主人家慣例是要管飯的,只看公子共有幾天假,這活計又要做幾天了。”

她說完,行了個禮,又請他有事隨時來叫,方纔去得前頭正堂。

程二孃見宋妙回來,忍不住道:“不曾想韓公子讀書那樣厲害,竟還會木工!”

又道:“在我們鄉下,木匠太吃香了,哪怕當學徒都要搶着去,不給白乾三年五載,人不夠機靈,老師傅輕易都不肯教的,也不知他又要讀書,又要學手藝,哪來的空!”

宋妙道:“韓公子人聰明,又很肯吃苦。”

她便把自己去府衙時候,聽得裡頭議論此人行事、作息稍稍提了兩句。

一時不光程二孃咋舌,便是正捧着茶要往後頭送的小蓮也聽愣了。

程二孃感慨幾句,眼見時辰不早,忙問道:“這會子便刷石螺麼?”

宋妙此時反而不着急燉湯了。

她看了看幾個貼在桶壁處探頭探須的螺,又看了一眼一旁的黃鱔,道:“晚上再吃螺吧,今日買的是老母雞,久燉纔夠香。”

口中說着,她拿布巾包着,隨手一抓,就捉出幾根細長黃鱔來,甩到一旁案板上,拿刀一拍,幾條扭來扭去的黃鱔就再不動彈。

“中午做個黃鱔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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