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您猜
程子堅卻不知道,自己份內的芋頭扣肉還在食盒裡睡得好好的,就已經被人惦記上了。
但他一路聞着那扣肉香味,不知嚥了多少口水,心中卻另升起一個念頭。
美食當然重要,但自己的文章、近在眼前的公試,更遠的前途卻更爲重要。
還是要再試一試。
眼見前頭就是學齋,他忽然叫住了王暢二人,道:“等我一下,我要送一碗芋頭扣肉給別人。”
等回學齋取了食盒回來,他先捧出來一碗芋頭扣肉,又用小碗裝了紫蘇桃子姜,就同王暢道:“你們先吃,不用等我。”
最近好友從上舍借了文章回來,又時常去向人請教的事,王暢自然是知道的,也不奇怪,一口應了。
三人兵分兩路,程子堅那一頭先不提,王暢與那報信人狂奔而行,終於到得膳房。
他本以爲一桌子都是人,往返這許久,必定已經把飯菜解決得差不離,然而等抱着食盒、食盆進去,回得先前桌子,那一桌飯、菜,竟是沒怎麼動。
“你們怎麼不吃?都涼了!”
王暢驚訝極了。
“這話說的,難道只剩些殘羹冷飯給你們兩個?”
“等你們呢!說好一起吃的,我們怎麼能人不齊就先吃了!”
“就是!”
“人都齊了再吃!”
另還有人問道:“子堅呢?”
王暢便道:“送吃的去了,還要一會纔回來——要等他嗎?”
一時剛剛都說“人都齊了再吃”的衆人立刻變了臉:“怎麼又是他拖後腿!”
“上回豬腳飯也是他!”
“同上回一樣,留些給他就是!”
“這一次宋攤主送了什麼好東西來?可不要放涼了,差了口味!”
連話術都同上一回差不離。
這一桌子本來就多是前一晚給宋妙送鍋盆的,只有兩人沒來,衆人請了吃飽的同窗回去幫着叫一聲,若不來也不怕,多留一份就是。
等準備妥當,清出位置,剛一打開食盒,就有人激動得直搓手,叫道:“這回是什麼?怎麼比上次那豬腳飯還香!”
又湊過去看。
“說是芋頭扣肉。”王暢把方纔從宋妙口中聽來的話學了一遍,“廣南西路的吃食,裡頭下了豆腐乳——宋小娘子還怕我們吃不慣。”
“宋小娘子也太小看我們了!”
“只要是宋攤主做的,樣樣我都吃得慣!”
衆人口中呼和着,又個個去看那打開的食盒。
王暢把他們的頭一個個拍開,道:“別擋着,宋小娘子說了這扣肉要先翻身。”
又問道:“碗呢?”
因有先前來送信那人提醒過,衆人早湊了八九個敞口碗,此時忙遞了一個過來。
王暢伸手接來,將其倒扣在本來裝着芋頭扣肉的碗上,快快地給原本的碗翻轉了一個身。
那芋頭扣肉一下子就反扣着轉移到了新碗裡頭。
只是到底王暢頭一回操作,不怎麼熟練,還是撒了些湯汁出來。
翻身之後,原本芋頭扣肉的底部,貼着深碗的部分變成了而今的外頭,原本的外頭,也就是平平的碗口部分,也成了平整的墊底地基。
於是平整的芋頭扣肉,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圓圓拱起的小山形狀,又飽滿,又漂亮。
芋頭片和五花肉片層層迭迭,原本是在碗底,自然飽浸料汁,此時翻了個身,變成外頭的光鮮模樣,還把那料汁的香氣又撲騰出來,哪怕人隔得再遠,也得被這香味給捉住鼻子。
那五花肉片煮過再炸,逼出了油膩,炸過再浸冷水,原本又酥又硬,鼓着金黃色大泡的豬皮遇冷收縮,形成極漂亮的黃澄澄虎皮紋。
此時表層虎皮紋溝壑縱橫,不知貪了多少料汁進去,正油光發亮,紅亮中透着焦黃,看一眼,就叫人流口水。
料汁裡本來最重要的一味就是腐乳。
桂州腐乳,奇香,味醇,那香氣也好,滋味也好,都很獨特,但凡聞過、嘗過的人,都絕不會忘記。
而沒有嘗過的人,一旦聞得那味道,便如同魚兒被那長長魚線、魚鉤給釣住了嘴巴,哪怕離得再遠,也只好老實游回身。
於是這桌旁,又裡裡外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墊着腳想要看裡頭。
都是同窗,先前王暢等人那般得瑟,早已引來衆怒,此刻根本也顧不得禮貌不禮貌,都要來瞪一眼。
況且宋小娘子做的吃食,大傢伙已經公認哪怕自己吃不到,香味也是太學共享的,全無盯看別人吃飯的不自在。
桌子最裡層,王暢纔給一碗扣肉翻了身,這碗剛放到桌上,七八雙筷子就探了進去。
他忙叫道:“宋小娘子說了,一次要吃兩片——一片芋頭,一片扣肉合在一起這麼吃,最好不要只吃一樣!尤其不要只搶芋頭吃!”
一邊叫,一邊顧不得再去給其他的碗翻身,自己也急急抓了筷子去夾。
有人邊搶邊笑道:“這樣好肉,哪有人只搶芋頭吃,怕不是你故意瞎掰出來,好給自己留肉吃的!”
此人說着,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碰巧,他夾起來時候,那扣肉是整塊起來了,芋頭卻被那筷子給夾斷了——於是只得半片芋頭配一片扣肉。
他根本不以爲然,寡着肚子,正等着吃肉呢,便把那芋頭扣肉往嘴裡送,但才咬了一口,手都抖了,急忙把手中筷子擠回去筷子林中搶位置,又矮着頭幾乎貼到桌子上——這樣纔能有一點視線——大聲問道:“我先前不小心夾斷了半塊芋頭,我芋頭哪裡去了——誰錯夾走了我的芋頭!”
然而根本沒人理他。
個個不是忙着吃,就是忙着搶。
王暢好容易搶出來了一對芋頭扣肉,其中那芋頭卻也只有大半片。
沒辦法,碗裡都是筷子,這芋頭又不知爲什麼,過分軟,稍微一個用力不對,就會被碰掉。
王暢是饞肉的。
學生哪有不饞肉。
雖然親耳聽到過宋妙說,還是反覆說過這芋頭扣肉裡芋頭比肉更好吃,他心裡並不十分信,只暗想:多半宋小娘子吃過的好東西太多了,又是個年輕小娘子,那胃小,吃兩口肉就吃不動了,纔會說出這樣奇談怪論來。
芋頭怎麼可能比肉好吃?!
你是根本不曉得我們這種嘴裡寡淡久了的人得吃多少肉進去,才能填個底罷!
故而那芋頭扣肉一進碗,他當先就吃了一大口肉。 五花肉滾水裡來,滾油裡去,復又進冷河,泡了半日料汁,料汁是精心調配,繼而再長時間蒸煮,肥肉裡頭的油脂部分已經逐漸被蒸汽薰煮垮散,融進下頭瘦肉裡,只剩得異常軟糯口感。
瘦肉本就不柴——五花肉,還是八層的上品下五花,根本沒機會給它柴,但凡多一點乾柴都算對不起那頭肥豬——如今融和了這許多油脂,更是隻有肉香、料汁香跟那一點吃口。
全靠那一點瘦肉吃口接着,這肉片纔不至於散垮,但也已經軟塌塌的,掛在筷子上,如同一個“冂”字形狀耷拉着,從上頭慢慢滴下來帶着油香的料汁。
那料汁當中桂州白腐乳乃是主料,又有各色醬、料作爲輔,是一種極醇厚的香,又奇又正。
奇就奇在它不同於其餘所有調料,自有一種馥郁酵香,鮮美異常,正就正在這香味又是從世人常吃的食物中來,風味獨特,卻並不怪異,鮮與美都很長在時人舌尖上。
先醃製、後蒸煮,料汁味道早已進得每一絲、每一分肉當中。
滋味是鹹中帶一點點甜,那甜有存在感,但並不搶地方,很適中,另還有醬鮮味,根本不挑人的口味——只要生了條正常舌頭,就很難不喜歡。
純肉,八層夾五花,嚼的時候幾乎根本不用牙齒,入口囫圇幾下就帶着油脂香、肉香、腐乳香、醬香,另還有最後一絲絲酒香回味——又因剛從帶着炭保溫的食盒裡拿出來,同剛蒸出來時候也沒甚區別,熱燙燙的——在人嘴裡打着架。
王暢一邊吃,一邊往外呼熱氣,吃到那美好滋味,忍不住從鼻腔裡發出說不上來的腔鳴聲,吃得當真恨不得要當場罵街。
你們廣南人,也太不地道了吧!
有這樣好吃的,怎麼不早點拿來京裡宣揚一番!
倒叫我這土生土長的京城人,被襯得好沒見識似的!
可我他娘是真吃過好東西的啊!
王暢吃得有點耳朵都飛走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邊上人在找被“誰錯夾走了”的芋頭,再一低頭,見得自己碗裡芋頭,心中忽然突突了一下。
——這肉已經如此之香,可宋小娘子卻再三囑咐自己不要只吃芋頭……
難道?
他忙嚥下嘴裡的肉,嚐了一口芋頭。
芋頭果然很難夾,最後只夾起了一小塊。
那芋頭炸過再蒸,蒸得又久,原本外層香酥的脆皮都已經變得軟糯無比,因被料汁同五花肉的油脂滲得極透,已經由炸出來的微黃色,變爲了較深的棕黃色。
吃進嘴裡,最外層由於被蒸汽反覆燻蒸,吸了水汽、香氣,已經投了降,早沒了原本的模樣,而是被蒸成看上去像是鋪了一層均勻而溼的厚粉,口感竟是沙沙的,甚至稱不上沙,介乎於沙與綿之間,是真真正正的入口即化。
這一層芋頭本身的味道已經非常之淡,只成爲一個承載肉香與腐乳香的材料,鹹甜適中,極香無比。
可一旦咬下去,中間的芋頭卻是粉糯的、綿密的,也蒸透了,也吸飽了腐乳料汁與油脂,但因夾在最中間,到底不如外層被滲得那樣透,還很好的保住了芋頭自身的口感與香味。
荔浦芋頭不同於其餘檳榔芋,質地極細膩,本身又自帶天然的甜味,那甜味是甘甜,自身的清香又持久不散,與腐乳香、肉香抗衡,竟也絲毫不輸。
於是嚼着嚼着,芋頭帶着極透的五花肉香與油脂香,又有腐乳料香,更有自己特有的芋頭香,層次感十足,吃到最後,那自身的甘甜味道又回返出來,又沙又綿,又鮮又香。
——竟是真的比肉還好吃!
王暢只吃了一口就反應過來的事情,其餘人又不是沒長嘴巴,如何會不知,於是個個去搶芋頭,跟打架似的。
但一碗扣肉纔多大啊,這裡一桌子八九個人,一人夾一對,就已經差不多見了底。
很快筷子就在空碗裡打架。
衆人不住催王暢。
“吃完了,快,再來一碗!”
“老王別顧吃,宋小娘子一共做了有多少碗,夠不夠我們吃的?”
“多少碗都不夠吧——我覺得我一個人就能吃十碗!”——這是個吹牛皮不打草稿的。
“你還想一次就把這個吃完了?蠢材啊!多少要留着點給晚上那頓,不然晚上吃什麼?”
“正是,中午吃了這扣肉,晚上你難道吃得下膳房?!”
“除卻留了給子堅他們的,咱們趕緊看看其餘能有多少剩,全都拿出來再說!”
王暢被催得頭皮發麻。
邊上看熱鬧的人見得此處好像有機會,也都湊了過來。
“宋小娘子做了多少碗?報個價,分一碗給我們啊!”
“這什麼香?怎麼香得這麼離譜的?你們倒是別顧着吃,快說說什麼味道啊!”
“昨日那豬腳飯只你們有得吃,今日這什麼扣肉,怎麼也只你們有得吃?不過抄個書,打個潑皮,寧有種乎!?”
一時圍觀的人人一邊咽口水,一邊笑,雖自己吃不到,也幫着催王暢。
王暢被催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擺了,轉頭啊啊叫道:“別催,別催,手抖!別叫我灑了湯出來。”
他就是個活泛性子,交遊倒是挺廣,在場十個裡頭有五六個都認得他,此時也不見外,催罵的有,打趣的也有。
“你倒是快點啊,只拿個菜出來,還磨磨唧唧的!”
有站在後頭的熟人忍不住啐道:“拿個菜還手抖,叫我來,現給你吃乾淨咯,看你還有什麼湯撒!”
桌上的人一邊催王暢,一邊又護他,唯恐真的手抖把湯汁灑了出來,叫聲此起彼伏。
“別急!”
“穩着點,別撒了料汁!”
“你讓開點,別擋着王暢那胳膊肘!”
“我會了,王暢不行,叫我來,我看會了!我來給這芋頭扣肉碗翻身!”
然而此人話音剛落,眼見新的一碗已經擺在桌上,早忘了自己說的“叫我來”三個字,抄起筷子,已是立時就去搶了起來。
這一頭,膳房裡頭亂哄哄的,許多人自己飯也不吃了,都去看王暢等這一桌子搶芋頭扣肉吃。
而另一頭,剛把曹、魏兩位夫子帶到教舍的小尤,一安排了人上茶,就鑽進了裡間去請陳夫子。
剛進門,他就見得裡頭除卻夫子,另還有一人,倒也不奇怪,只行禮叫道:“鄧祭酒。”
鄧祭酒正喝着茶同陳夫子說話,看到小尤進來,笑呵呵點了點頭,問道:“老曹他們來了?”
得了肯定答覆,他便一起身,讓到一側,對那陳夫子道:“師兄,您先請。”
陳夫子本來都要應了,然而一擡頭,見得對面小尤衝自己使眼色,那剛擡起來一點的屁股卻是一下子又坐了回去,擺了擺手,道:“你先去招呼他們,我收拾收拾再來。”
人老了,那三急都比旁人頻繁些,鄧祭酒也不意外,果然答應着先走了。
那小尤自然不着急跟上,而是快快湊到了桌邊,對那陳夫子低聲道:“先生,早間那宋小娘子沒出攤,咱們沒能吃上好東西,但是方纔——您猜我方纔在門口遇到誰了?”
感謝書城我家貓咪叫蛋蛋親送我的三枚小小心意^_^
多謝天空一樣自由親送我的平安符一枚=3=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