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黃昏
厲語陌死活不願意進西郊的府邸,她對稍微整潔繁華的殿室產生了恐懼的心理。只要一瞅見紅牆綠瓦,雅筑小院,便冷汗直冒、手抖不已,而後大嘔。
廖冬雪無奈,只得選一處安靜的湖邊,自己蓋了間茅草屋。一廳一房,雖簡陋矮小,卻乾淨舒適。他心中有些淡淡的暖意,從中悟出了些溫馨的感覺。
離開皇宮後,厲語陌終日坐在門口的大石上發呆,精神萎靡,臉頰深深凹陷,瘦了許多。
“陌兒,今天中午想吃什麼?我去買菜。”廖冬雪牽起她的手,順帶柔了柔她的發。她方起牀,頭髮亂糟糟的。他細心爲她綰好發。
四周陷入一片沉寂,廖冬雪嘆了一口氣,卻聽見她輕悠悠的聲音。
“我想吃...珍寶齋的糕點...”
珍寶齋位於東郊,路途遙遠。但這是厲語陌一月多來第一次開口說話,廖冬雪聽了,心中歡喜非常,連聲應下。
“好好待在家裡。等我回來。”
厲語陌點了下頭。
廖冬雪走了一會兒,忽然發覺忘了帶銀子,急忙回去拿。卻看見一堆人,圍在湖邊,他撥開人羣,心劇烈一縮。
厲語陌不知何時掉了下去,她在湖心掙扎着,身軀上上下下,死命撲騰,周圍無一人施救。廖冬雪心急如焚,急急下去將她撈了上來。
他幾乎是含着哭腔念出厲語陌的名字,抱着她回到房裡。
她吐了水,休息片刻,才緩過神來。
“陌兒...”廖冬雪坐在牀邊,聲音帶上一絲顫抖。
“我不是尋死。我看到了一隻蝴蝶,想抓住,結果撲了空,掉下去了。對不起...”
厲語陌撥開眼前溼漉漉的發,看清了廖冬雪的臉,他眼睛是紅的,面容嚇得慘白。她神志清醒了些,脣瓣輕啓,“你...不回麟江國?”
“比起麟江國,你更爲重要。”廖冬雪柔聲,將手覆在她眼眶上,卻感到手心一熱,淚沿着手縫流下。
他忽地怕了,怕她想不開。
此時,卻聽見了厲語陌的笑聲,她邊笑邊說,“我不能死。我要留着命去殺他,拼盡一切也要取他性命。”
廖冬雪知她說的是慕白,無措地將她擁在懷中,“好好,我幫你,我幫你。只要你安好,我什麼都可以去做。”
八個月後,厲語陌產下一名女.嬰。
她看了眼緊張站在一旁的廖冬雪,輕輕笑了。就這樣吧,她累了,很累。
“陌兒...”
厲語陌掙扎着起身,念出一句,“孩子的名字叫廖輕夜,姓廖。”她怕他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孩子姓廖...”
末了,才沉沉睡去。
廖冬雪怔神,這算什麼...補償?愧疚?他何時需要過這種東西,當初在姒花國他便說過,不愛她,只因付出不會有回報。
可現在,聽見她的聲音,他心裡卻跟吃了蜜糖一樣甜。甜得過頭,反而成了苦。
不過,如此也好,他不會做任何越矩的事。守她五年,待她走出心傷,他再離去,回麟江國當一世閒君。
但人生如棋局,黑白交錯,波譎雲詭,世事難料
。
三年後
三年一瞬,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這三年,厲語陌從未踏出西郊,原本孱弱的身子經調理也漸漸豐腴起來,面色紅潤。
她這三年,只做了一件事,沒日沒夜地練武。在後山開出一塊地,從鎮上找了個武學師父。廖冬雪知她此做爲何,卻不點破,見她精神好了許多,也暗自高興。
至於廖輕夜,厲語陌從來沒有給過好臉色。對着那孩子,她至始至終冷言冷語,心情不好便打打罵罵。廖冬雪心疼無比,越發對廖輕夜上心。
“爹爹,孃親爲什麼不喜歡我...”
“不是爹爹,是叔叔。”廖冬雪抱着廖輕夜坐在椅子上,他去年在鎮上開了間藥館,請了兩個小僕照看,自己在家中抓抓藥,開開單子。
“而且孃親沒有不喜歡你,她是太喜歡了,纔不知道怎麼和你說話。”
廖輕夜臉蛋圓圓,一雙眸瞳晶瑩剔透,很是好看,和慕白有七八分相似。也許正是這七八分相似,才讓厲語陌心中萬分痛苦。
門吱地一聲被推開,身穿紅衣的厲語陌走了進來。廖輕夜見此,甜甜一笑,立馬從廖冬雪身上跳下來,跑上去抱住了她的小腿。
厲語陌眉頭微蹙,額上冒出一絲冷汗,驟然想起在牢房的那一夜,渾身滾燙,她狠狠將廖輕夜推開,怒斥,“滾遠點。”
“娘...”
“全身髒兮兮的,成什麼樣子。不要叫我娘!”
“陌兒。”廖冬雪訝然,急忙上前將廖輕夜小小的身子摟進懷中。她哭得很厲害,全身抖如篩糠,連帶他的心也化了。“輕夜是個孩子。”
厲語陌脣瓣抖了抖,將堵在喉嚨口的話嚥了下去。轉身走進了房間。
廖冬雪心下一急,將廖輕夜的眼淚抹乾淨,“輕夜,不哭。孃親心情不好,不是故意兇你的。”
“是不是輕夜不乖,孃親才生氣。”她身子一抽一抽,眼眶通紅,“孃親從來沒有笑過...”
廖冬雪嘆了口氣,揉了揉廖輕夜的臉,“別哭了,叔叔進房看看,等會帶你去放風箏。”說罷,他也推開房門進了去。
“陌兒。”
厲語陌站在牀邊,握着一把匕首。她回過神來,一嘆,“你走罷。回麟江國。不用陪着我。”
廖冬雪搖了搖頭,梨渦淡淡綻放,讓厲語陌心神一滯。
她垂眸,“年少時護着我的即墨是你,葬花崖下捨命相救的玉覃秋是你,姒花國相助相伴的廖冬雪是你,不顧麟江國朝廷反對極力助我的楚天梵也是你。你的債,我還不起。”
廖冬雪笑了,她記起來了,在葬花崖的一切她都想起了。那些他最爲幸福的回憶,她也有。
“傻瓜,我又不愛你,你沒有什麼要還的...”
“可是我...”厲語陌雙眸頓時睜大,廖冬雪的緊緊抱住了他,他的發拂過她的眼,黑如墨,清清涼涼...卻讓她想起了另一人,那人的頭髮白如雪...
另一邊,廳裡。
廖輕夜抹去眼淚,忽然聽見窗戶旁傳來一聲輕輕響動,她聞聲望去,在窗上的小破洞中看見了一隻眼睛。
她不懼反笑,走出屋子,來
到那人身邊,看着那遮住一半臉的白色面具。
“怪叔叔,又是你。”
來者不出一言,只是將手裡的冰糖葫蘆遞到廖輕夜手裡,摸了摸她的頭。
這個衣着襤褸,帶着面具的怪人,廖輕夜並不陌生。她一歲時,怪叔叔就跟着她了,最初她怕的要死,沒想到這人只是跟着她,不出一言,偶爾還會陪她玩遊戲。
廖輕夜滿足地吃着冰糖葫蘆。甜甜笑着。
上次是棉花糖,這次是冰糖葫蘆。不知道下次又是什麼好吃的東西,這些糖果孃親都是不給她吃的。而怪叔叔每次找她玩兒,都會帶些好玩的、好吃的。
“叔叔,你爲什麼要帶着面具?”
那人一怔,慢慢吐出一字,“醜。”
廖輕夜拉扯着他的衣袖,讓他蹲了下來,冰涼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瞳上,“可是叔叔的眼睛很漂亮。”
第二日
厲語陌一早就出去了,廖冬雪在家中包藥,廖輕夜感到有些無聊,偷偷溜出家去找隔壁的小孩兒玩。
一路跑跑跳跳,她心情暢快,突然看到前方地上蹲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腳步一頓。那人身邊圍着一堆小孩子,他們將手中的臭雞蛋、爛葉子丟在他身上。
滿身狼藉,狼狽不堪,污濁的蛋黃流到了眼睛裡,他卻沒有絲毫反抗之意。
“醜八怪!你這個寒酸鬼,是不是又進村子偷東西了?”
“上次我妹妹的手鐲就是被你偷的吧?”
“還不滾出去!”
他從臂彎裡揚起頭,眼中清涼一片,眸子深處似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悲涼。因腿瘸,貌醜,他每次來都免不了受小孩子的捉弄。一來二去也就習慣了,現在的他,內力全失,身子軟綿,連十歲孩童都比不過。
“不僅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啞巴啊?”
“你們閉嘴。”
聽見這聲音,他身子一抖,背直直的挺了起來。
一個小小的身影倏地衝了出來,擋在他的面前,抱着他的雙肩,將他護住。
“你們不準欺負這個叔叔。”
小孩子們被嚇了一跳,細細看下來,竟是廖輕夜,話語中頓時多了幾分輕視之意。“喲,這不就是沒爹的小鬼嗎?”
“你娘什麼時候再給你找個爹啊?”
“你娘定不是什麼清白人家,說不定是從勾欄出來的呢,你就是個孽種。”
話越說越難聽。
“不準說我娘!”
廖輕夜眼皮耷拉下去,小手不停顫抖,她還未開口。身側的男子驀地吼了一聲,搖搖晃晃站起身,將廖輕夜抱起,眼神厲厲盯着這些小孩,拳頭捏得嘎嘎作響。
小孩們猛地一震,受了驚嚇,也不敢再說什麼,紛紛跑開了。
半響,男子纔將廖輕夜放在地上,幫她整理好衣服,在她手心處塞了顆糖,“輕夜,你不是沒有爹。你爹爹是廖冬雪。”
“不是,娘說不是....她說我爹爹是個短命的....早死了....”
他聞言,再也忍不住,將小小的人兒摟在懷中,淚水打溼衣襟。
廖冬雪在遠處看到這副景象,手中菜籃掉落在地,嗟嘆,“他這又是何苦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