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高露重,卻恰有明月當空,阿槿微擡首望向天際。
他已經不記得魔界的夜空,有多久沒有過一輪皎潔月色了,以前這魔界中之中有雅興擡頭看看月亮,靜靜等一輪明月當空的,也不過寥寥數人,如今這時節,連這幾個人,也都失了這份心思了。
窗口吹入的風冷冽如刀,他抱臂靜靜站着,彷彿將周遭的一切都已經摒棄,凰渃幻化了人形,亦安靜的立在他身後,冰藍色的眸子望向月色下的長夜,兩人誰也不曾言語,好似便當真是在欣賞這月色寂寥一般。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凰渃半透明的身子隨着灌進窗臺的風微微動了一動,而後低聲語道:“阿槿,他回來了。”
阿槿微微眨了眨眼,嘴角輕勾,他已經察覺到了那個人的氣息。
一物突兀的破空划來,阿槿從容不迫的伸出兩隻手指夾住,對着月色一看,果不其然,又是一粒糖豆。
有些無奈的嘆了一聲,這人不管過了多久,還是這副模樣。
阿槿收回落在糖豆上的目光,側頭向凰渃點了點頭,凰渃瞭然,取了身後的劍,兀自出了這座院落,而後一層難以察覺的劍氣籠成的結界,便悄然將整座院子都籠在了這層結界之外。
凰渃劍靈之力所佈下的結界與尋常不同,不管何人來查探,也只會看到結界落下之前的那番光景,便是阿槿自己,在窗臺枯站,看着圓月出神。
而其中真正發生着什麼,便只有身在結界之中的人,自己才能夠知道了。
阿槿如今已經遷居偏殿,月色之下的木槿花,在凜冽霜風之下依然開得正豔,凰渃出去後良久,阿槿都在望着那一簇簇的木槿花出神,已經在這偏殿中住了幾千年的那隻月蝶不知何時翩然從花叢中飛出,就着月色翩翩起舞,在月蝶身上,已經隱隱有了一個白色的輪廓。
宛如一個靈動的白衣女子,在月色之下起舞。
月蝶翩翩飛舞了一陣,收翅落在了窗櫺之上,那個白色的輪廓,便恰恰停在窗外,與阿槿離得極近。
阿槿有些不自在的往後退了一步,摸了摸鼻頭,嘆道:“別鬧,我與阿塔有正事相談。”
若有若無的一聲女子嬌哼傳來,那月蝶又展翅繞着阿槿周身飛起來。
“被這靈氣滋養了幾千年,又得結界庇護不曾被魔氣滋擾,她怕是要成爲在這魔界之中修成的第一隻妖精了。”
舒朗的聲音傳來,阿塔也終於撥開一簇木槿花樹,從中走了出來,俊朗的面容未有絲毫變化,連臉上那抹笑意都未曾變過,這樣的短短几年時光,對於一個早已修成的魔來說,並不能改變什麼。
只是對於阿槿,卻是另一番際遇了。
房中未曾掌燈,唯有一片月色灑在窗臺,映出少年修長儒雅的身姿,一襲白衣彷如整個人都融入了月色裡,他早已不再是幾年之前那般十二三歲剛剛開始掙脫稚氣的少年,這些年的時間,已然長成了一個濁世公子。
一襲白衣在這魔界之中,也變成了令人心安的身影。
“你別打趣她了,越說她越得意,到時候連我都要被她這山大王趕出這偏殿到別處居住了。”
阿槿無奈又好笑,那隻月蝶聽了,彷彿是要證實他說的話確實是對的一般,振翅便飛向了阿槿面龐,阿槿連忙擡手去擋,那月蝶堪堪停在他指尖。
“你看,這便要行兇了。”
阿槿無奈的攤手,林承塔從花叢之後轉出來,臉上掛着邪笑,“她若是當真敢,我就扯了她的翅膀,好叫她明白,這裡終究是魔界的地盤。”
這句話一出,那個籠在月蝶身後的白色輪廓微微顫了一顫,阿槿不禁抿嘴偷笑,“你呀,欺軟怕硬,怎麼就沒敢把欺負我的勁頭拿出來對抗阿塔呢?”
阿塔手中的摺扇敲了敲肩,笑道:“畢竟我可沒被她從小欺負到大,作爲妖,她還是會本能畏懼魔的。而且。”阿塔故意挑了挑眉,慢步踱了過來,低頭湊到阿槿手邊,壓低聲音道:“我畢竟也是一個,真正的魔。”
那團白影抖了抖,隨着月蝶一同,慌忙飛走了。
阿槿看着那隻聚氣將將成型的月蝶在阿塔的恫嚇下倉皇逃竄,笑着搖了搖頭,“她連個實質的人形都還沒有,你又何必嚇她。”
阿塔呲牙笑道:“誰叫這魔界好幾年都沒個新人給我玩玩,只能逗逗這隻小蝴蝶了。”
阿槿扁了扁嘴,對着那隻又悄悄探出來看向這邊的月蝶聳了聳肩,表示自己愛莫能助。隨後關了窗,面色陡然轉了嚴肅,斜倚在窗臺正試圖用眼神繼續嚇唬那隻月蝶的阿塔也站正了身形。
月色被擋在窗外,房中陡然一暗,那一顆剛剛因爲插科打諢有些鬆下來的心,便又提了起來。
“怎麼樣,他們走了?”
阿槿有些急切的問,阿塔點了點頭,摺扇刷的一聲打開,一道光暈瞬間從這傷上升起,阿塔手掌揮了揮,將光暈揮散些許,一張薄薄的極小的紙條,便不知道從何方,悄然飄落在這扇面上。
“玄涯走之前好像發現了什麼,卻又不方便說,便設法留了書信,讓我一定要到了你這裡再打開。”
阿槿奇怪的看了阿塔一眼,“他沒有說,究竟是什麼事?今夜不是就只有你們兩人和瞳慕哥哥嗎?”
阿塔點了點頭,“對,我確認,周圍絕對沒有旁人,不過玄涯留書一事,並不是瞞着瞳慕督領做的,他防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玄涯和瞳慕今夜出發前往沈蕭與擎蒼如今的最後一世去尋兩人回來,知道這件事情的,不過他們自己和阿槿與阿塔、安塵與術隱,這六個人而已,容止不問外事已經多年,他們也沒有特意去與她說的必要。
今夜啓程,爲了不引人注意,更是隻有阿塔這個在外界眼裡不過一個教官的小角色去護他們前往異界,按說絕對不會有旁人知道纔對,玄涯何以在臨行之前,忽然用這樣的方式爲他們留下一張紙條?
難道有一雙眼睛在幾人身邊,連他們自己也未曾察覺嗎?
阿槿看着那張薄薄的紙條,覺得後背隱隱發寒。
多猜無益,阿槿甩開那張字條,字條上的是法術倉促印就的幾個蠅頭小字,“天道之眼,窺伺魔界。”
阿槿眉峰猛然高聳,抿緊的雙脣讓他此刻看起來有些壓抑,法力微運,掌心竄起一團蔚藍色的火焰,那張紙條便在火焰之中化爲一地灰燼。
漫無邊界的雲峰,團團簇擁在一處,一眼望不到盡頭,這個地方是何處,沒有人知道,便是待在此地的“人”,也未必知道這裡究竟是哪裡。
明明是同一片雲海,卻在此間通同時存在着朝與暮,晨與夜,各色的雲彩與天光交錯落於此地,彷如混沌未開之時的迷濛難辨。
雲峰之下,是芸芸衆生,三千世界。
一隻雲霧幻化而成的手,輕輕撥開一叢夜色雲峰,透過那處雲峰,正看見阿槿立在窗前,微微擡首看着天上明月,換個角度,那雙眼睛,便好似也透過了雲峰看向了此處。
“哼,不自量力。”一聲低沉的輕嘲,在這世外天界,帶來遙遠的回聲。
一個垂髫童女忽然出現在雲峰之前,看着下面的景象,不禁撅了撅小嘴,訝異道:“呀,他們竟然,發現了?”
雲霧幻化而成的那隻手當真化成了雲霧消散不見了蹤影,可是那個低沉的聲音卻又說道:“你手下那條龍,似乎忘了自己的責任了。”
童女無奈的撇撇嘴,“他有自己的想法了,我應當高興纔是,說明他找到了自己的道,這本是我們不能插手的事情。”
“不能插手?他們逆天而行,我們都不管,又該誰去管呢?”
童女顯然不想和他爭辯,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見被剝開的雲峰又合攏了,問道:“怎麼不看了?”
“障眼法,又何必再看。”
“哦,竟然還有能夠瞞過我等的障眼法?”
“你莫不是忘了,他們之中,有一柄,崑崙玉心生成的劍。萬年劍靈。”
童女想起來確實有這件事,哦了一聲,就地坐下,忽然想起來什麼,又問道:“說起來,沈蕭與擎蒼兩人都不尋常,爲什麼轉世之後,除了一世蠱女,竟然都是凡人?”
“凡人?”
“不是嗎?她自己,不是這樣說的嗎?”童女隨手撥開一叢雲峰,雲峰之下,落夏還在與身邊的兩人說着洛暄童的故事。
那個低沉的聲音又笑了,嘲諷至極,“她的記憶本就是混亂的,又怎麼可能,這樣清楚的記得一個故事,不過是與她自己本身的記憶混在一處,產生出來的夢境罷了。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她的故事,自然只能是故事了。”
“誒?這樣嗎?我還以爲,她當着記得這樣清楚呢。”童女還想再看,那從雲霧卻自己合攏了。
“你若是想聽,我與你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