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聽着阿槿這一聲,陡然轉過頭來看向阿槿,怔愣良久,而後臉上慢慢綻出一個饜足又溫柔的笑臉,阿槿本是已經做好了被揉頭的準備,卻不想那人將手中摺扇一收,雙手捧着他的臉頰揉了一番,笑道:“小阿槿,往後我便是你哥哥了,你自己承認的!”
阿槿白了一眼將他的手打開,這人的手總是喜歡亂動。他方纔徒手拿着烤肉吃的津津有味,一隻手上滿是油膩,此時阿槿的左邊臉頰也被沾上不少,阿槿苦笑着擡手用袖子揩着臉,一邊向着旁邊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的人道:“沒有,誰說我承認了?”
阿塔聽聞此言騰地直起腰又蹲到了阿槿身前,“你方纔哥哥都叫了!不許抵賴。”
“有嗎?”阿槿的聲音依舊是波瀾不驚,臉上因爲餘毒發作稍顯了幾分倦意,伸手將身上披着的外袍緊了緊,眼底與脣角皆帶了一絲笑意,“我怎生不曾記得?阿塔?”
“你!”阿塔氣結,這小屁孩偏生還把阿塔兩個字咬得極重,讓阿塔極爲鬱悶。擡手又要去捏阿槿的臉,阿槿忙側過臉用手捂住了臉頰,嘴角笑意更深。阿塔看着那人方纔被自己捏紅了的臉訕訕放下了手,挫敗的幻化出摺扇刷的一聲打開在胸前猛扇了幾下,道:“阿槿,你學壞了。”
阿槿蜷的更緊,阿塔惱怒自己方纔一時氣糊塗了忘了他現在分外畏寒,忙收了摺扇。
“全是與阿塔你學的。”
“那你怎麼不學我點好?言出必踐懂不懂?”
“我未曾向阿塔許諾過什麼。”
……
兩人在樹間就着月色你來我往的拌嘴,阿槿在阿塔面前偶爾也會少見的牙尖嘴利、寸步不讓。
兩人口舌交戰最終還是以阿槿經驗不足又疲倦異常敗下陣來,卻如何也不肯再叫一句哥哥,那小眼神篤定的便好似自己當真沒有叫過那一句一樣。
“小阿槿一點也不實誠。”
阿槿有些得意的笑笑,終究還是道了句:“只叫那一句,往後不要想了。”
他只是那一瞬被阿塔的傷感所染,不忍心拒絕。
阿塔誇張的嘆了口氣,終還是在阿槿身側坐下。
“阿塔,當真不恨嗎?”
阿槿聲音輕輕的從旁邊飄過來,阿塔有些恍惚。阿槿的性格與他弟弟,是在是像。連努力和黏人都很像,安慰自己的時候更像。
阿塔仰頭便能看到那一輪明月,亙古不變的星月,照過多少流離飄零,看過多少人生離合呢。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也不會擾了它冷冷旁觀世間生離死別的姿態。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了,自己都不曾問過自己了。時間會淡去太多東西,亂世深壑都可以被填平,何況是這樣一道疤痕。
恨嗎?
阿塔嘆了口氣,已經太久沒有提及過這些事情了。
“初時自然是恨過的,恨那個在我弱冠之禮上看出我身份的修士,恨那些無知的遷怒我父母的愚民,恨那些窮追不捨不肯放過我們一家的修道之人,甚至恨我自己,爲什麼是個魔族,爲什麼身爲魔族卻連凡人都對付不了,害得最親近的人盡數殞命。”
阿槿靜靜望着天上明月,不曾出聲打擾阿塔。
他希望阿塔能靜靜宣泄一次,自我疏導。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心中一直想着復仇,恨透了那個人間,可是等我自覺有能力能將那次追殺我們一家的所有人都誅殺之後,那些所謂的修道之人,卻沒有一個求得仙途的,都早已化爲黃土。人的生命便是那樣脆弱不堪,不過短短百年,哪有那麼多時間等我去尋他們報仇。”
後來阿塔又在人間遊歷很久,碰到過心地善良的好人,也遇見過無惡不作的匪徒。
人間百態,盡數看遍。
不知道哪一日行過一座山,或是趟過一條河,心中鬱結忽而解開了。
依然會痛啊,只是不恨了。
“凡人只有百年光陰,哪像我們一樣,有那麼多時間,去認識那樣多的人與事,走那麼多的路,看那麼多的景。在他們固有的認知裡,妖魔本便是極具危險的存在,會破壞人間平衡的存在,所以自然容不下我,最可恨的不過是他們將同是凡人的我的父母與弟弟殺害,可是殺害他們的那些人,已經死去很久了。”
“我若是如此恨這個人間,怎麼對得起,同樣是在人間相遇的爲我而死的他們。”
時間流逝之後,剩下的,往往還是溫暖更多些。
“你在人間遊歷那麼久,是不是……想見見轉世之後的他們?”
“嗯。”
阿塔輕輕應了聲。
可惜他在人間走那麼久,沒有再見到過轉世之後的他們,後來想想,沒有見到也挺好的,至少不會再爲他們帶去任何災禍。
“不過後來我就遇到了小阿槿你呀,你我同是魔族,更不會爲你帶來什麼危害了哈哈。”
阿槿又白了他一眼,他化形之後所有的白眼,盡數賞給這個人了。
“這上頭風太大了些,下去休息吧。”
阿塔詢問的眼神遞給阿槿,阿槿扁着嘴嗯了一聲,就着阿塔遞過來的手撐站起來,阿槿如今體內空乏,實在是有些無力。
“啊!”
兩人將將站起,樹下忽而響起一聲驚呼,而後便是各種兵器出鞘的聲音。兩人對視一眼,忙飛身下去。
圍着篝火團團站立的五人正一臉戒備各持着自身兵刃望着四周,看到阿槿他們二人下來,有些鬆了口氣。
阿塔皺眉將五人打量了一圈,最右側的石柘衣襟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怎麼回事?”
石柘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方纔有兩隻妖怪偷襲我,不過沒能得手,我一時驚慌,喊了出來。”
石柘的身法是這幾人中最爲迅速的,那妖精既能劃破他衣衫,看來出手的速度已經與石柘相差不多,可能還要更快些。若不是他們選錯了對象,換了一旁身法速度欠佳的另外幾人,說不定還真便得手了。
“那兩妖精呢?”
“一招未能得手,便逃了,速度太快,夜色又深,我們未能看清究竟是什麼妖精。”
阿塔點了點頭表示瞭然,按照規矩信物只能藏在懷中,這兩妖精倒是一點不含糊,直奔主題,一招不中絕不糾纏。
“夜裡也不要放鬆警惕,畢竟這些妖精看來比我們一行人要勤奮的多,不分白天黑夜的只想多得些信物。我爲你們守前半夜,你們五人守好後半夜,知道了嗎?先去休息,晚些我再叫你們起來換班。”
“無事的阿塔師父,我們不累,我們來守夜就好。”褚項如是說着,其餘幾人也盡皆應和。
魔界中人哪怕數日不眠,也不會是太大的問題。
阿塔看着他們無奈的笑道:“怎麼,你們準備三日不眠不休麼?你們知道明日裡會不會遇上棘手的妖精?我知道你們不睡覺沒有關係,可是若是不抓緊時間養精蓄銳,後面兩日哪有精神對敵。”
“我陪你守前半夜吧。”
一旁的阿槿一直不曾說話,餘下五人初時還當他猶在生氣,阿槿也沒有力氣解釋,此時聽他開口,才察覺到這人聲音裡都透着疲倦。
“守什麼守,如今最該休息的便是你。”
阿塔一把撥開團團圍住篝火的幾人,推着阿槿的肩膀,幾乎強制的將人按坐在篝火旁邊,靠坐在一棵大樹前。
躍動的火舌帶着暖意襲遍周身,阿槿有些舒服的舒出一口氣,“阿塔,我的傷並沒有那麼嚴重,你無需這般……小心翼翼。”
他自己清楚,除了餘毒帶來的畏寒與乏力困頓,並沒有其他什麼,亦不會影響他的修爲。。
而且隨着餘毒漸漸散去,這些症狀自會慢慢減少,現在約是餘毒發作的頂峰,等熬過這一陣,便能緩下來了。
只是阿塔哪裡會聽,虎着一張臉也不說話,只皺着眉盯着阿槿,阿槿被他盯得莫名有些發虛,不禁往披在身上的那件的外袍裡縮了縮,看着一言不發的阿塔吞了吞口水,這人確實是在擔心自己,約莫是覺得自己在胡來,就像今日氣急了受傷之後還發出那樣一招嚇唬樹妖一樣。
“好了,我不陪你了,我休息便是。”阿槿終是在這種沉默的氛圍中敗下陣來,扁了扁嘴有些賭氣一般的用阿塔的外袍將自己整個裹起來蜷成一團,偏過頭去閉眸假寐。
阿塔看着那個縮成一團的一小點終是破功笑了出來,卻見羞惱的阿槿小手從外袍下掙出,擡手丟了個什麼東西過來,阿塔一個不防,正被砸中額頭。
擡手接下那個砸在自己額頭上的東西,原來是一粒糖豆,是他今日裡逗弄阿槿時給他的,原來沒有吃。
阿塔總是說是最後一粒了,卻總在下一次又能掏出糖豆來,鬼知道他那個儲物袋裡究竟帶了多少這個東西。
阿塔隨手將那粒糖豆丟進嘴裡,眉眼彎彎卻沒有再出言逗弄阿槿,這人如今需要休息,他不會去攪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