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讓我在離開故土的最後幾天,多留些汴京的印象好不好,到了異國他鄉,這樣的景緻,怕是再難見到了。我知道你很爲難,可是,就給我五天時間好不好?五天一過,我立刻跟你回去。”
怎會聽不出她努力抑制的泣音,這樣的請求,葉亦倉又如何能拒絕,微微一笑,抱劍作禮:“公主是君,葉亦倉是臣,自然是但憑公主吩咐。”
沈翎擡頭愣愣看了他一會,破涕爲笑。
疼愛與寵溺,便是分佈在點滴之間的。
“師兄?”隔着人羣,那一道熟悉的背影形色匆匆。
想要追上去與多年不見的師兄好好敘舊一番,回頭卻發現方纔還在面具攤前流連不前的沈翎已不見蹤影。
葉亦倉暗責自己大意,汴梁城中雖算太平,但七夕剛過,街上龍蛇混雜,若是讓沈翎有了什麼可閃失可如何是好。連忙跑到那小攤前詢問她的去處,擺攤老人卻搖首隻道不知。
“公……沈姑娘,沈姑娘……”喚了幾聲也不見人,葉亦倉也有些急了,正打算挨個小攤的詢問,卻覺身後有異,反手抓住襲來的手,微一使力將人拉到身前,那人只顧呼痛,哪有半分偷襲被抓的害怕或尷尬。
雖帶着半截面具,卻也能一眼認出就是沈翎無疑。
“沈姑娘……”葉亦倉一驚,立馬鬆開了手。回頭四下再望,經過這一番折騰,哪還能看到自己師兄的身影。
“沈姑娘,剛剛實在是……得罪……。”這汴京中百姓大多都認識葉亦倉,因此葉亦倉爲了不暴露沈翎身份,只是微微低頭抱拳以示歉意。
沈翎哀怨的瞥了他一眼,甩甩痠痛的手腕,嘟囔道“你怎麼就知道是我?一點都不好玩。”說着便隨手臉上面具拿在手裡晃着,微扁着脣。
葉亦倉心下好笑卻不知該如何作答,若是這樣便認不出來,那在江湖中哪還有今日南俠之名。
“算了,葉,今日天氣這麼好,你陪我去遊湖吧?”
看了看天,葉亦倉心中默默犯難,他最怕的便是水了。遊湖,怕是會暈船。“怎麼突然想去遊湖了?”
“只剩幾天時間了,以前都沒有機會出來,以後就更沒有機會了,所以我要一次玩個夠!”揮了揮拳頭,沈翎微笑道。只是眼中那一抹落寞之色卻怎麼也掩藏不住。
雖有爲難,葉亦倉最終還是答應了。
盧月城郊,荒廢山神廟。
這座廟也不知荒廢有多久了。廟裡廟外皆是雜草叢生,門倒牆塌,加上廟外參天蔽日的古樹,在這青天白日,竟也有些陰森之感。
“主公。”一男子恭敬立於神像之前抱劍揖禮,半邊臉埋在神像的陰影裡看不真切。
“事情辦得如何?”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竟似自那神像傳出一般,讓人難辨真假。
“已經到手了。”
“辦事效率果然不錯,我當初沒有錯看你。”神像中的聲音哼笑了一聲又接着道,“既然已經辦妥了,你便先下去吧,有事情我會再通知你的。”
“屬下……”男子猶豫了一下,頭又低了幾分,“屬下還有一事要向主公請罪。”
“嗯?說!”
“屬下,私自去報了大仇。”
“你!你便連一刻都忍不得了?”神像中的聲音已帶了三分怒氣。頓了一下,再出口時語氣已微微緩和,“罷了,你大仇一日不報,你一日也不得心安,正好這次事情已了,你先離此地避避。”
“是。”男子有低頭作禮,退出了山神廟。
時值盛夏,烈日炎炎,遊船上難得的帶了幾分清涼。葉亦倉與沈翎兩人包了一艘遊船,遊船平緩,駛的又慢,葉亦倉難得的沒有暈船。倆人邊遊覽周邊風景,邊談論各處人文,氣氛倒也頗爲融洽。
只是,年華易逝,好景難長。
沈翎滿心歡喜的包船遊湖之行,就匆匆結束在對岸傳來的驚叫聲中。
“啊——死……死人了……死人了——!”聲音中的驚恐,昭示着現場的慘烈。
正站在船艙外的葉亦倉循聲望去,劍眉緊蹙。“沈姑娘,葉某過去看看。”衝着船艙內正鼓搗茶具的沈翎抱拳施禮過後,來不及等沈翎回答,飛身躍起,借力於湖中游船,幾個起落已到了岸上。
沈翎匆匆從船艙出來,看到的便是葉亦倉宛若驚鴻的背影,一瞬便到了岸邊。
“船家,快把船靠岸。”
這是一家大宅院的後門處,此時已圍了不少湊熱鬧的人,只是無人敢去裡面一探究竟。
還未靠近,血腥味便已撲鼻而來。葉亦倉雙眉蹙的更緊。撥開人羣,一約莫十四五歲的小孩瑟縮着坐在地上,全身不由自主的哆嗦着,目光呆滯的望着門內,臉色慘白,口口中不停喃喃道:“死人……好多死人……好多血……好多……好多……”。
葉亦倉上前欲將他扶起,他卻如見鬼一般手腳亂揮,愈加驚恐的尖叫。不讓葉亦倉靠近,顯然是嚇得不輕。
葉亦倉無奈,伸指輕拂那男孩的睡穴讓他昏睡過去。推開那扇半掩着的門,雖然早有準備,可是在看清院內情況後,心底的怒火還是在那一瞬被點燃。
看着假山一角染血的襁褓,手不由自主握緊。稚子何辜!縱使有再大的仇怨,又何苦牽連那麼多無辜的生命!
“啊!”驚叫,是沈翎進來後的第一反應。空氣中瀰漫的濃濃血腥味讓她幾欲作嘔。一個後院,便橫躺了五具屍體,其中一個,甚至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這……”沈翎的脣有些哆嗦,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輕顫的手指着犯罪現場。
她實在不敢相信,這世上怎麼會有人殘忍如斯。
葉亦倉轉身看她,臉上溫和早已不在,薄脣緊抿,雙眉微蹙,神色嚴峻的仿若換了一個人。是了,他一定也是憤怒的吧。
“公主,屬下需回盧月府,還望公主諒解。”葉亦倉施禮,微低頭隱去臉上不忍。昨夜沈翎方說五日後便回宮,卻怎麼也不願讓葉亦倉上報盧月府已找到她行蹤,她的顧慮葉亦倉是知道的,剛直不阿辦事嚴謹,若是知道公主已經找到,必是想她立刻回宮的。是以葉亦倉從出來至今還未回府。只是如今,已不能不回了。
沈翎低了低頭,有一下沒一下的踢着腳下塵土。悶悶的應了聲,“嗯。”
“公主……”
沈翎擡頭看他,鼓了腮幫子露出調皮神態,“葉,你別小看了我,我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與你一同去盧月府。”自己身份特殊,放任自己一人在外恐怕這人做不到。
葉亦倉脣邊掛起一抹微笑,也不再多言語,與沈翎一同回了府衙。
仇恨,真的有將人毀滅的力量。
獨坐在房頂,葉亦倉擡頭看着黑沉的天幕,無星無月,連心也跟着沉悶起來。突然就很想喝酒,醉了,是不是就可以暫時將這些不得不面對的拋開一下?
葉亦倉有點自嘲,自己怎麼變的這般沒用了,竟想着用酒來逃避。
伸手撫着劍上流蘇,思緒悠悠飄回多年前,那個人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的時候,對自己的照顧關愛,尤歷歷在目。
“亦倉,誰要再欺負你,師兄便幫你十倍討回來!”那個時候,自己是剛入門吧?因爲師父對自己有些偏愛,所以經常被先入門的幾個小師兄欺負。直到大師兄惡狠狠的當着那些師兄的面說出這句話,情況纔有所好轉。
“亦倉,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我是我非要下山,才害你受了傷,這罰,我願意領,你無需爲我求情。”那是第一次偷跑下山,爲救一女孩得罪了鎮上惡棍。當時雖已有了一定武功底子,終究敵不過人多。忘了當初傷的有多重,只是猶記得大師兄那敢作敢當的磊落。
“亦倉,只有讓自己變強,才能在這世上立足,才能讓人不敢欺辱!”那次,是跟師兄合力擊殺了幾個盜賊。
當初自己隱隱覺得師兄性情有些乖戾,請教師父時師父是如何說的?
“星河自幼目睹全家遇害場面,心中恨意太深。”而自己的性格正與師兄已故的幼弟多有相似,因此師兄對自己照顧有加。
他,是將自己當做親弟一樣對待的啊。
“亦倉,星河如果一直被仇恨所矇蔽,終有一天會失了自我,他與你走得近,你還得多開解他些。”師父的交代,自己當初應承的何等鄭重,如今,終是負了。
往日種種,言猶在耳,如今,卻已物是人非,晃如隔世。
當看到死者的傷口是如此熟悉的招式造成時心中還有隱隱的期盼,只是,案發現場的那半塊玉珏,自己怎會不知對師兄而言何其重要,再如何不願也不得不承認,此事與師兄斷脫不了干係了。
新入京上任的戶部尚書董懷禮一家,遭人,府中主僕共三十七人,無一倖免。
其中一個出生不過三月。
董懷禮,當初殘害師兄一家,只是,罪有應得的也只是他不是麼?其他人,何其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