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星道:“便座……”
他尚不知“便座”是何物事,他只感這門派處處透着蹊蹺,是以沒敢問出來,惟恐又得罪了某人,惶恐不安地請他收回“成命”。
階下卻應聲如雷,卻見兩人擡着一張錦凳走過來,伊敖躬身道:“謝主人賜座。”
蒲星這才知道原來錦凳便是“便座”,倒要好好記住了,下回請人便用“便座”。
他又發現伊敖猶疑地望着他,遲遲不肯落座,不知又搗甚玄虛,只得擺手道:“請坐。”
伊敖肅容道:“主人不坐,老奴焉敢放肆。”
蒲星忙不迭坐下,方知請人落座時,自己要先坐下。
伊敖這才施施然坐下,面露得色。
幾個回合下來,蒲星已有精疲力竭之感,心道:“做主人有什麼好,反倒要處處聽奴才的。難怪那些豪門健僕恁的狂妄囂張,良有以也。”
坐在階上惶惶然如同臀下有刺。
伊敖接着說道:“想當年老主人以幻影洞主的身份行走江湖,正巧令尊蒲大俠着手查察歷代‘血煞魔君’浩劫的幕後真像。
“在此之前,不知有多少人與令尊一樣心存疑竇,但查察不久,便都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蒲星道:“可是那無弦弓和止境真解的傳人搗的鬼?”
伊敖擊掌道:“主人端的英明,一猜便中。”
蒲星笑道:“這有甚難猜的,情理中事耳。”
伊敖笑道:“在主人而言固是情理中事,可當時武林中能猜中此事,或者說知曉此事的也不過兩三人而已。”
蒲星默然,知道若非他先知曉此事的來龍去脈,想要猜出其中因由着實難於上青天,而且他父親慘遭不測怕也與此有關吧。
伊敖續道:“老主人與令尊接談之下,大相投契,不忍見他重蹈覆轍,又不能明言勸阻,只得給令尊以種種暗示,並率屬下等於暗中保護。
“無弦弓傳人塞外羅天宮主接連派出二十餘名殺手,都被主人與屬下等料理了。”
蒲星大爲感動。道:“多謝老主人與老人家厚庇先父之恩。”使欲離座拜謝。
伊敖早將他按住,道:“主人不可多禮,老主人與令尊情同手足,相交莫逆,這些小事都是應該做的。”
蒲星道:“那麼你知道家父是怎麼罹難的了?快些告訴我。”
伊敖搖頭道:“此事老奴也不甚明瞭。當年萬勝山莊一場惡戰,令尊知曉老主人的真實身份後,也不得已站到敵對立場上。
“交手之前,老主人便對蒲大俠說:‘你之子,猶我之子也。’並要老奴記住,老奴便知老主人是指定還年幼的你做這一代的羅天府主了。”
蒲星見他也不知父親被害真相,大失所望,旋即又感到匪夷所思,居然能憑上代羅天府主的一句話,便註定了自己一生的命運,也不管自己是否願意做這勞什子府主。
他問道:“然則老主人沒有子嗣嗎?”
伊敖笑道:“歷代祖師均以克盡己任爲首要大事,哪還顧得上婚娶,是以歷代祖師均無子女,臨終時指定一人爲衣鉢傳人。
“但如老主人這等陣前交代後事倒是首次,大概是老主人逆料到他和令尊均會身遭不測吧。”
蒲星不知如何忽然想起白娥、小秋來,忙問道:“本府是否禁止婚娶?”
伊敖道:“倒無此禁條,不過大仇未復,大願未了,怕是誰也無心兒女私情了。”
蒲星長長吁了口氣,暗道:“沒有便好,否則唯有掛冠而逃了。”
在他心裡並不認爲報仇了願與兒女私情有何鑿枘處。
待見伊敖用怪異的眼光看着自己,不由得面紅過耳,大感羞愧。
伊敖一霎間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面上露出慈愛的笑容。
續道:“那場血戰過後,老主人因遭‘止境真解’傳人偷襲,又中了慕容垂那廝的一記重手,雖手刃了兩名賊子,卻也無再戰之能。
“便率我等退回府中,這一役中本府重寶天羅刀與鬼刀秘笈副本也失落在外,本府際遇之慘痛至此已達
頂點。”
蒲星此時方始恍然,他在鬼王谷所得鬼刀及鬼刀秘笈原來出自羅天府,然則他在洞中所閱的當是原本無疑了,只是副本省略了紮根基部分及九九八十一式變化,只餘一式“幻影一斬”。
此式刀法威力固然無與倫比,然而少了前頭最關鍵的部分,修習起來自是事倍功半。不得其門徑而入,任你怎樣精研覃思,浸淫不輟,也不過得其皮毛而已,是以血影修羅雖封谷修習多年,也未能窺其堂奧。
伊敖接着道:“府主回來便已知道傷重難治了,便令我去找今尊,意欲接令尊和主人到府中來。
“老主人知道令尊爲人耿介,在江湖中樹敵太多,惟恐有人不利於令尊,不料還是遲了一步,待我找到主人時,令尊早已遇害了。
“老主人對長樂老人極爲欽服,得知主人在小孤山,便令我悄悄上山,留下一卷‘止境真解’。”
蒲星叫道:“原來那部‘止境真解’是你送去的”
伊敖笑道:“自然是老奴,本門每項武功均錄有副本,原本是由歷代府主秘密存放的,就怕萬一有甚閃失。
“本門失落在外的武功秘笈均爲抄錄的副本,而且副本中必然較原本脫略許多,這些脫略處只能由府主口傳密授。
“於雲凡和雷元和竊走的便是副本,只因未得開山祖師爺的秘傳,對這兩項武功始終不能融會貫通,武功亦不能達於巔峰,是能始終不敢與本門正面爲敵。
“本府方得於每次重創後,得以喘息之機,生聚教訓,以圖將來的興復。”
蒲星全然不知人之工於心計一至於斯,可嘆玉雕翎用心良苦,防範百端,卻未能制止兩名弟子弒師反叛,世事如棋,變幻莫測,也只有冥冥中自有主宰來解說了。
他想到“止境真解”,又想到申無畏,這位半師半友、情誼篤厚的忘年交,他當然也是“止境真解”的傳人,難道自己兩入江湖,要先拿他開刀不成?
一時間心亂如麻。
驀地裡他又想到一事,問道:“那麼引我到這裡來也是你的安排的了?”
伊敖坦然道:“正是,其實也可說是老主人的安排。老主人臨終之時卜了一卦,算定傳人即位之時的時辰最佳,是以遺命我等按時將主人接來,既不能早、也不能遲。”
蒲星對易理這絕學全然不通,也不相信此事,笑道:“那也是我恰好在左近,倘若我那時在萬里之遙,你們用什麼法子也引不來我。”
伊敖神秘地笑了笑,道:“其實自老主人指定主人爲傳人後,主人的行蹤便也在老奴的眼中,一切便都自然而來。”
蒲星驚道:“什麼?你們一直在跟蹤我?我怎麼不知道?”
伊敖離座惶恐道:“主人怨罪,非是老奴膽大包天,造次行事,這一切均是按老主人遺命行事。
“老主人嚴令我等在主人接掌門戶之前,無論遇到何等兇險之事,均不可介入其間。是以主人數度遇險,屬下等均不敢插手救援,望主人鑑諒。”
蒲星感到震驚且憤懣的,倒不是危急時無人救援,而是他與聖心玉女文幽蘭一度纏綿及與白娥、小秋的親密可能盡落外人眼底,這纔是他難以忍受的。
一念及此,心熱如沸,偏生又發作不得。
他強抑怒氣,道:“你坐吧,我並非責怪你,只是覺得有些意外。”
伊敖如蒙大赦,雖說這位主子年紀既輕,武功也不算高明,但畢竟是主子,若真得罪了,也不是好開交的。
當下八大鐵衛及神刀,神劍、神殺三組的正副首領過來晉見,禮畢伊敖與八大鐵衛簇擁着蒲星來到府主宅邸。
府主宅邸雖也在洞內,卻佈置得大具氣勢,亭臺樓榭花草樹木均按先天五行設計,也可說處處隱藏殺機。
只有府主方得入內的丹室內,貯藏着羅天府所有珍典秘笈,統稱“羅天總彙”。
蒲星看得咋舌不止,天羅府何止三寶,這裡所藏的每部典籍均是不世之寶,每人只消得其一卷,浸淫其中,三五年間便是可揚名江湖爲立身之本。
他先拿了“止境真解”原本
查看,瀏覽一通後發現,他所修習的和申無畏所講解的副本果然少了一些,而這些均是關鍵處的訣要,與原本對照後,他才知道自己所習成的纔是第三層的功夫。
而血衣劫魂申無畏便憑這第三層的“止境真解”橫行江湖,無人能制,還是黑白兩道四十餘家門派聯手方將之重創。
“止境真解”共有八層境界,若將這八層境界一一修到,威力又將如何?
正心驚處,門外侍衛稟報:總管伊敖求見。
他知道便是砍斷伊敖雙腿,這老管家也不敢踏進丹室一步,對伊敖的忠藎委實感動,只得返回居室接見。
蒲星賜了“便座”後,伊敖坐下道:“主人初來乍到,起居飲食。打坐練功不知有何安排,還望示下。”
蒲星笑道:“起居飲食便與大家一樣好了,我每日子時打坐,其餘時間便是練功了。至於怎樣安排,伊總管隨便安排吧。”
他想起一事,便問道:“伊總管,咱們在江湖上可有眼線?”
伊敖怡然笑道:“可說無處不有。”
蒲星想說什麼,卻又殊難啓齒,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
伊敖笑道:“主人的心事老奴略知一二,主人可是懸念那白姑娘和小秋姑娘?”
蒲星點點頭,羞得幾欲流出淚來。
伊敖靄然道:“主人也不必有甚難爲情的,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天性。雖說歷代祖師無婚娶者,但依老奴看來,是因歷代祖師自小及大長於府中,均以修道練武爲事,無暇顧及其他。
“主人長於江湖,於歷代祖師情形有別,有幾位紅顏知己實屬情理中事,老奴也爲主人高興得很。”
蒲星聽了這番通情入理的話,感動得流下淚來,忙偷偷拭去。
伊敖沉吟片刻,喟嘆道:“上幾代祖師的事老奴不知,只以老主人而論,他除了吃飯睡覺,便是打坐練功,只以收復失寶,清理門戶爲念,可謂刻刻在茲。
“江湖中人怕他、恨他,我卻知道老主人這一生是太苦了。上幾代祖師想必也莫不如是,主人有室家之念,未始不是好事。”
說着,不由得老淚縱橫。
蒲星默然不語,想着一個人自童稚時便壓上一副山嶽般的重擔,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每日想的、做的只有一件事,練武習功、克盡己任,如此日復一日,直至被人重創而死,這羅天府主的命運委實太慘了,不禁想到自身,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伊敖搖了搖頭,似是要驅散縈繞腦中的積年往事,感喟道:“老奴失態了,人老了,就願動感情。”
他試去淚痕,又道:“都是老奴囉裡囉嗦,把正事忘說了。自主人一到這裡,老奴便吩咐外面的人尋找白姑娘和小秋姑娘,並把她們引回府主身邊。”
蒲星大喜道:“如此多謝了。”
伊敖笑道:“這有甚可謝的。白姑娘和小秋姑娘遲早也是本府的人,說不定還是老奴的主母哪。”
蒲星登時窘然,不料一向恭敬的總管也會打趣他。
兩人又閒聊了會,伊敖便告辭退出,蒲星望着他的背影,胸臆中充滿敬意,忽地想到,伊敖說老主人一生苦得很,那他呢?
他又何嘗有過快樂的一日?
想他在舉目皆敵的處境中,一人獨自支撐着,生聚教訓,積蓄着天羅府的元氣,靜候主人的到來,他豈非較諸老主人更苦?
自此蒲星便在天羅府中專意練功,修習原本“止境真解”和天羅刀法,着手修習後方知,原本與副本的武功不啻霄壤之別,他浸淫其中,愈修習愈覺趣味無窮,幾至眠食俱廢,若非伊敖苦苦勸諫,細心照料,真不知他要練到什麼地步。
天羅府中的人搜遍了江湖,白娥杳然無蹤,彷彿忽然間從地面消失了。
小秋倒是找到了,並引回羅天府中。
蒲星見到小秋,自是不勝之喜,兩人相擁而泣,互訴別來情狀,恍如夢寐。
三月後,蒲星將原本上的武功修習一過,並練成了那一式絕世刀法“幻影一斬”,因心憂白娥下落,遂決意再入江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