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名鬼手秀才的藍衫少年在百弼莊做西席已閱兩月,或許是白彥虎感於他出手相救愛女、徒弟之德,並未有任何俗務煩擾他,藍衫少年成了白彥虎座上客。
這一日,東翁西席二人談論些武功和江湖見聞,頗似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
正歡洽間,白彥虎忽然正色道:“小兄弟,白某早有一事欲說,又怕得罪了你,是以始終橫亙胸中,總覺不吐不快。”
藍衫少年詫異道:“東翁何出此言,有話儘管說。”
白彥虎熟視他許久,藍衫少年被他看得心中發毛,不知自己何處漏了馬腳,卻也感到自己的西洋鏡怕是要被拆穿了。
白彥虎轉視窗外,緩緩道:“其實我一見你,便知你不是鬼手秀才崔得彪。”
藍衫少年心頭狂跳,手端的一杯香茗幾欲跌到地上。
白彥虎又道:“我雖未見過崔得彪,但他也是江湖中成名的角色,其年齒、面貌、習性我也均有所知,不知小兄弟因何緣故竟爾冒起他來了。”
藍衫少年心頭一涼,竟爾語塞不能作答。
白彥虎靄然道:“小兄弟,你雖涉世不深,卻如光風霽月,風采照人,鬼手秀才人品猥劣,你冒他名姓,真可謂不潔淋頭,誠爲一世之羞,這一點你大概也自知。
“人有非常之志,便有非常之行,小兄弟降身辱志一至於斯,不知究竟有何意圖,可肯見告否?”
藍衫少年駭汗浹背,愧不自容,囁嚅良久道:“小生只是心慕白莊主英名,無由進見,不得已出此下策。”
白彥虎聞言微笑,似未深信,卻也不窮追究詰,道:“然則姓名師門可肯賜知?”
藍衫少年道:“在下姓步,名能碩,師門歉難奉告。”
白彥虎哈哈笑道:“好個‘不能說’,看來你是有不得已之隱衷了。你莫怪白某不識趣,好刨根究底。
“其實我是想知道小兄弟究竟有何難言之隱,說出來白某也可相助一二,聊報你援手之德,你既不願說也就罷了。”
步能碩道:“並非‘不能說’,在下姓步,步兵校尉的步。”
白彥虎粲然道:“小兄弟,就算你是步能碩吧,鬼手秀才哪裡去了?”
步能碩道:“讓我殺了。”
白彥虎駭然道:“什麼?你把他殺了?”
步能碩道:“正是。”
白彥虎諦視他良久,嘆道:“真是天意,鬼手秀才闖蕩江湖二十年,多少人慾殺之而不得,到頭來喪命於你手。”
步能碩冷冷道:“白莊主欲爲鬼手秀才報仇嗎?”
白彥虎道:“豈有此理,德容郡主介紹鬼手秀才到我這,正是要老夫尋個事由殺掉他,你倒是替老夫了結了一事。”
步能碩訝異道:“德容郡主此舉豈不多費一番手腳,鬼手秀才惡名昭彰,舉手殺之便是,何必借刀殺人?”
白彥虎道:“這你有所不知了,鬼手秀才早就是武林皆曰可殺的淫賊,卻因難以言
說的歪才大得德容郡主所寵愛,武林中人自不願與當朝權貴結怨生仇,憑恃這層關係,他才逍遙至今。”
步能碩道:“然則德容郡主緣何又要借白莊主之手除去他。”
白彥虎道:“此中詳情就不足爲外人道了,不過德容郡主庇護鬼手秀才十幾年,流言蜚語佈滿江湖,郡主若自己除去他,豈不正應了種種謠誶,有損郡主顏面,蒙她瞧得起,託老夫料理此事。”言下頗感榮寵。
步能碩嘆道:“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鬼手秀才日以採花盜柳爲事,復以色侍貴主,終以色敗,此真天理循環,釐毫不爽。”
白彥虎大不以爲然,天理因果云云在他而言盡是子虛烏有之事,純粹是道學先生閒着沒事做,生生捏造出來的。
步能碩一揖道:“小生造次得罪,還望莊主鑑宥,就此告辭。”
白彥虎訝然道:“這是何故?老夫當日接納你也沒將你當作鬼手秀才,否則早已暗中下手除去了,小兄弟,我今日揭開此層,只因見小兄弟人品不俗,兼且有大恩德於白某,是以老夫着實想傾心結納,與你結一忘年交。”
見步能碩沉吟不語,又道:“兄弟,不管你姓氏名誰,也不管你有何意向,總算咱們緣法巧合,結交一場,百弼山莊便是你的家,兄弟隨意住上多久、來去自由。”
步能碩道:“莊主話說到這步田地,步某若不留下來,豈不有拂盛意。”
二人相視一笑,俱甚愜意。
在白彥虎而言,經彼一役一戰,方知百弼莊不足恃,一己之威不足恃,弟子門人亦不足恃,當變故猝生,徒兒愛女之命懸於人手,生死不過呼吸間事耳。
他驀然憬悟,自己碌碌營營,創下了偌大的家業,不過是幻夢一場,只消十幾個無藉藉名的瞽者便可將之擊碎。
倘若不是步能碩見機得快,出手神速,當真不堪設想,事後每一憶及此刻,白彥虎均不禁汗滿全身,彷彿自己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走了一個圈子,謀財逐利之心登息。
雖然自從瞽者之事後,一切風平浪靜,他卻隱憂更重,深知敵手必是在暗中窺伺眈眈,俟機而動,下次進攻將會更加陰毒,倘得步能碩留在身邊,不啻如虎添翼。
雖不知步能碩冒名入莊究有何圖,卻斷定他與那些盲者絕非一路,因那些瞽者已制他於死地,步能碩如不插手,他與百弼莊已毀於一旦了。
步能碩甘冒鬼手秀才之名入莊,不啻韓信受胯下之辱,實因事非小可,是以不惜汗名辱身,豈願半途而廢,白彥虎堅約他留下,正中下懷。
兩人相處月餘,縱論天下豪俠,武林典故,不禁惺惺相惜,雖懷疑未釋,較諸旁人已不可同日而語。
白彥虎審視步能碩有頃,忽然道:“步兄弟,不知你與蒲震嶽蒲大俠有何淵源?”
步能碩心頭狂震,故作茫然道:“蒲震嶽?小可從未聽說過。”
白彥虎“哦”了一聲,道:“我只是覺得你與我故友蒲大俠甚是相像,
故爾有此一問,不過天下間長得相似的人太多了。”
步能碩問道:“難道這位蒲大俠已經過世了?”
白彥虎道:“已是廿年前的事了,蒲大俠正當有爲之年,因遭歹人暗算,猝然奄逝。老夫也正因蒲大俠之死,看破武林中世態詭詐,才棄武經商。
“商場雖也猝變非常,較之武林兇險。實屬霄壤之別。”
步能碩只覺熱血沸騰,口乾舌燥。
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白彥虎沉浸於往事之中,感慨良深,並未察覺他的變異。
白彥虎回到書房中的一間密室中,取出一隻長弓,摩娑撫愛、寶愛之情溢於顏面。
他收藏此弓已逾十載,特築了密室和機關消息珍藏之,世上鮮少有人知道他藏有此弓,他也從未輕出以示人,便即親友子弟中也只有白娥知曉此事。
白彥虎凝視着這把傳說中漢代飛將軍李廣所遺留下來的寶弓,遙想李廣持此弓橫絕沙漠,在匈奴鐵騎中十蕩十決的風姿異彩,不禁心馳神往……
蒲星和衣躺在牀上,輾轉不能成寐,一日之中既被人看破真像,又被人踩中痛腳。真可謂一敗塗地。
窗外夜雨淅瀝,蟲鳴啾啾。
步能碩不禁想起父親臨終前踉蹌逃回的慘象,那時他不過三歲多,當時的景象卻烙印在腦海中,每一念及,胸肺間便有如湯煮芒刺。
其實當時他並不確切知道是怎麼回事,待他稍大一些後,這種煎熬彌久彌甚,彷彿身處湯鼎棘叢中,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尋到仇人,爲父報仇。
正思想間,忽聞門外步履橐橐聲。
步能碩坐起身來,卻見一人推門而入,原來是白彥虎的首徒,百弼莊的少莊主諸葛榮。
步能碩燭光下見他面色鐵青,似乎滿肚皮的不滿,顯是興師問罪而來。
不禁大感詫異,他入百弼莊一月餘,日與白彥虎相處,與諸葛榮等謀面極少,而諸葛榮每次見到他態度均頗曖昧,既保持着表面的禮數,目光中卻又似有怨毒憤戾之色,是以步能碩見他來勢洶洶,雖不明所以,卻也知道要有變故發生了。
當下拱手道:“夤夜見訪,不知諸葛兄有何要事?”
諸葛榮冷冷道:“步兄,你演的好戲,做的好事!”
步能碩愕然道:“諸葛兄此話何意?”
諸葛榮怒道:“事已至此,你還敢支吾搪塞,你究竟有何圖謀?”
步能碩勃然變色,昂然道:“你這是審訊犯人嗎?”
諸葛榮道:“是又怎樣?你冒名頂替,潛入本莊,顯是有所圖謀,本公子身爲百弼莊少莊主,自然要問個明白,否則不清不白地任你混在莊裡,豈不養癰遺患,自貽伊戚?”
步能碩不怒反笑道:“原來是爲此。可惜你還不夠分量,倘若要審我,換你師傅來吧。”
諸葛榮一怒便欲拔劍,驀然想到不是他對手,羞惱交迸,劍卻沒拔出來,悻悻道:“真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所爲何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