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顧上問下冥王,一腳把兒子踢去哪裡,她迷迷糊糊覺得不跟小乞丐告別可能再沒有機會見了呢。
反正嶽菁在九歲這一年重新醒來,之前的一切全都翻了頁。遺憾也來不及了。
她從小便在鸚鵡洲長大,是土生土長,如假包換的魚水人家。她再次在晨曦中醒來,正逢鸚鵡洲的秋季,桂花八月香,人生真美妙,活着就是好啊。聞着從廚房裡飄來的桂花糕香氣,那是母親秋天必做的糕點,有媽果然極好。她在被窩裡翻了個身,看着被頭母親繡的一朵芍藥花,栩栩如生,瓣片飽滿而舒展,想起來冥王身上的芍藥綢,記得母親很會織這種布。
然後想起來一切,五味雜陳。起身穿衣,確實身體只有九歲,孩子的外貌。她記得她兒時就住在長江邊上,果然推開木質老窗櫺,遠遠可以看見昏黃浩淼的江面,幾隻江鷗,幾艘黑黑窄窄的運沙船。
鸚鵡洲地處長江下游,幾公里外臨海,屬於泥沙衝擊平原,自古交通便利。因河流湖泊衆多,蚊蟲從開春四月一直到入冬十一月中旬都不斷檔,白天是一種花腳蚊子,晚上是個頭很大的黑蚊子。家家戶戶歷來習慣牀掛蚊帳,有牀必有蚊帳,織蚊帳用的材料,從解放前到現代經歷無數變革。已經從粗紗到化纖尼龍,材質變好、變輕,價格也越來越便宜。這裡提到的蚊帳產業,養活了很多鸚鵡洲的人。嶽菁的母親早些年一直是蚊帳廠的紡織女工。
母親岳氏這一族追溯到三代前做的都是織造生意,生意做到最大時,官服與貴族家眷的製衣生意輕易都不太接,只接宮裡出來的大樁單子,這些全是因爲一個秘密武器,岳氏的裁衣秘方。
岳氏家族的這種家傳之寶只傳男不傳女,可惜她唯一的舅舅是庶出,從小也不是學做裁縫的料子,整個家族事業在外公一聲聲長吁短嘆中沒落了。外公晚年生意慘淡,欠了幾屁股債無力償還,終日買醉,外婆去世時她還沒出生,不甚瞭解。
母親長大後,爲了支撐這個破敗的家,在蚊帳廠裡織紗布,也算是條活路。
到了結婚的年紀,家道已經中落,舅舅拿了外公最後一點體己去了鄉下經營一個小農場,娶的也是那邊鎮子裡的姑娘。後經舅媽介紹了母親與父親相識,不久便成了親。
她父親本是個跑船的,出身貧寒,人卻務實不怕吃苦,入贅到岳家。後來改革開發,用他跑船的積蓄和母親當紡織女工賺的錢開了家物流公司,做做小商品貿易,生活是不太愁的,只是家裡一直看不見父親的人,顛沛流離的營生,寂寞了母親一生。
嶽菁九歲這一年,母親已經從蚊帳廠裡出來,嶽菁隱約知道母親的手藝和岳家的裁衣秘方是有關聯的,無奈她那會太小知道也就是知道個大概。她母親後來自己開了個裁縫鋪子,收費公道,手藝精湛,她的那些精緻漂亮,剪裁獨道小衣、小褲、小花布書包都是活招牌和廣告,家裡生意紅紅火火,那個時候,父親已經在做小商品貿易,跑船的日子一年到頭沒幾日在家。
父親在有了嶽菁以後一直想再要幾個兒子,可是母親的肚皮一直不見動靜。一直有閒散好事的太婆來母親那裡嚼舌根,說是過繼也要從親戚那裡過繼一個男孩子,說父親在外面已經找了相好,如果外面的女人生了兒子,母親地位不保。
母親是個恬靜淡然的女子,隱忍又堅強,笑着說如果哪位妹妹願意幫着她完成老公的心願是她燒高香求來的福氣。那些好事的太婆不歡而散,可是說的閒話卻得到了應驗,不久果真傳來父親在外包養女人的消息。
父親也知理虧,雖然發達了,也不能忘恩,因嶽菁從出生便沒有大名,一直被叫做依依,父親主動提出以後女兒跟母親姓岳,大名嶽菁。所以沒有文化的爹果然害人非淺,她重生後便一直在課本上、考卷上寫着自己另一個名字:嶽依依。
不是重生她都忘了她還有個小名叫依依,確實沒孃的孩子最可憐,隨着孃的離世,連小名都被歲月埋葬了。這一世她小小年紀已經雄心萬丈,第一步就是要在這一年把她媽看好,她堅信有孃的人生一定會有不同。她深知冥王讓她再一次重生是看重她的孝心,她一定要把她孃親看護好,纔不會又一次悽慘過一生。
她喜歡九歲時的自己,鏡裡的小姑娘一張蘋果臉,整個人都朝氣蓬勃,在白襯衣與藍運動褲的組合裡,也能一眼在衆小學生中被鄰里鄉親們認出來,是岳家的依依下學了。
在她用三十六歲的智商觀察她母親時,她發現她母親並沒有雞血石,翻來找去很多回都沒有見過那個雞血石吊墜。她不禁想到大概也許可能母親還沒有遇見要搭救的冥王吧。
下學,和好朋友程翀寧分開後,她還沒進自己家門,便聽見母親的咳嗽聲,樓道里陰暗黴溼,鸚鵡洲的氣候一向如此,只有仲夏纔有較長的日照時間,其它季節特別是秋冬持續的陰霾能長達四個月。一切都溼冷着,黴變着,衰敗着。可是鸚鵡洲的老百姓就是怨中帶着恨,恨裡帶着濃濃眷戀,幾輩子地居住,打死也不會搬走。
母親長年辛勞,她記得她九歲這一年母親是因爲肺心病去世的。樓道里,她聽到母親長一陣短一陣的咳嗽聲,心亂如麻。母親歇過咳嗽的侵擾,縫紉機的砸線聲馬上響起。她這會才九歲,要說踩縫紉機三十六歲的她是很嫺熟的,可是用九歲的身體去踩有些手腳長度不夠。
“媽,樓下的鮮奶我拿了。”她進屋後放下書包,徑直將鮮奶放進廚房的那臺二手冰箱裡,冰箱的壓縮機像拖拉機爬坡般塢塢塢響起。廚房的鍋臺上已經做好幾樣素菜,海帶湯還在爐子上煨着。
母親的聲音非常細小,說話聲音大了會引來新一陣急咳,也因爲她長年辛勞元氣早就大傷,講話中氣不足。“把火關了,你先吃。秋天了,一天比一天涼,我還想着給你新做一件夾襖,織一條線褲,你長得快,明年十歲大姑娘了,想不想要一件屬於你自己的小衣?”
她眼睛裡有溫熱的潮溼,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她記得就是這年冬天,母親離世,她去了舅舅家,直到三十六歲車禍身亡,一直悽苦無依。她後來長大時悔恨過,不是因爲她才九歲太小,她不會一點努力都不做,讓母親就這樣撒手離世。
母親頭頂的橫槓上又掛了幾件新趕製出來的成衣,無非都是些鄰居的衣服單子,母親是個老實人,再便宜,也不會少一道工序,絲毫不得馬虎,面子裡子的走線都扎得線腳分明,“媽,吳阿姨的衣服上次還沒給錢,你怎麼又接她的活?這種人要求高,臉皮厚。”
“依依,話不能這樣講的,當年我還在蚊帳廠裡織布時,你吳阿姨沒少幫襯我。”
“那是什麼幫襯啊?別以爲我不知道,是不是偷出來廠裡的紗線,讓你幫着織手套和線褲啊?紗線沒成本,你織也沒給過錢,那叫幫襯啊?”
“你小時候的線褲就是那麼來的啊,我們不管別人有沒有成本,我們付出勞動問心無愧就行了。”
“媽,你就是太善良,鄰居才欺負你,爸也欺負你。”
依依媽笑了,從縫紉機機頭上面伸出頭看着依依,“光聽你講話,還以爲你十九歲了呢,九歲的孩子怎麼會這麼刻薄勢力呢?”話語雖是責怪,語氣卻全是包容和寵膩。
“我這樣這叫實用派,不是我爸說你太正直,我也講你太老實。”依依把碗筷拿上桌看了她媽一眼,呆愣在那裡,她看見了那塊雞血石吊墜,在她以爲之前的三十六年只是九歲時做的一個夢時,這塊雞血石吊墜突然從天而降,又把她砸回冥王殿重生這一幕。
母親發現女兒的注視,又是微微一笑,“是看見這塊吊墜?雞血石的,我今天出去訂下個月奶,順便進些面料,結果碰上一件怪事,幫了一個人,這個人非要把這個吊墜給我……不過,我一直記得你外公曾給過我一塊吊墜,和這個非常像……”母親停下手裡的活陷入深思。
“是怎麼一回事?”嶽依依睜大眼睛,興奮異常。
母親一看女兒這麼想聽,突然來了興致,“依依,還記得你小時候我親自紡線織的芍藥綢不?”
“不記得了,可是我記得那種綢……現在是縫紉機時代了,那架紡車你不會還留着?”
“是啊,那架紡車我還留着。今天就是一個怪人他在樓下布店裡要買芍藥綢,他有些太挑剔,不過出價很高,要訂這種布。老闆娘不是吳阿姨麼,她一方面想做成這筆生意,一方面也知道這種手工作坊裡出的綢子一時半會很難找夠。”
依依有些激動,“然後你又女俠上身,義薄雲天了是不是,你把家裡最後一大匹芍藥綢賣給人家了對不對,那是外公外婆唯一給你的陪嫁呢。賣了多少錢?”
母親又開始微笑,“沒要錢,是幫你吳阿姨一個忙,反正我們留着那些布也沒有用的,現在這個時代誰還用這種綢子做衣服。那個怪人拿了我的綢,一步三回頭,後來又悄悄跑回來塞了我這個墜子,你是知道我的,金銀珠寶樣樣不愛,帶着這東西太麻煩,依依,送給你吧。”
母親站起來將那塊雞血石吊墜掛在她的脖子上,坐在飯桌上開始吃飯,邊往嘴裡扒拉飯,眼睛邊盯着剛纔沒做完的衣服。吃到一半,又跑回去,在衣服樣子稿紙上面塗塗改改。
那些衣服樣子稿,全是外公留下來的,去世前某一天交給母親的,她突然茅塞頓開,這些陳舊發黃的樣子稿就是外公手裡的裁衣秘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雞血石在母親改衣服樣子紙時,發出一聲嘆息,同時熱乎乎的燙着她的心口。她看了母親一眼,母親一時半會不會回來,飯菜都涼了也勸不回來。
她好奇拿起吊墜看着,吊墜中心確實隱隱閃着紅光,有些灼熱。然後,她感覺雖然她還是在餐桌邊上坐着,可是已經在另一個空間裡坐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