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興五年春, 北魏首都平城。
連日陰雨,莊稼受澇嚴重,農戶們在山上砍出各色筍子充飢, 幾日之後市面上的筍子已經賣到一把五十銖, 比牛羊的肉還貴, 牛羊吃了浸過雨水的草料, 跑肚拉稀, 年前還因經營畜牧富甲一方的財主,現在只有愁得如何在羊皮上做些文章。
越是災年,寺廟越是人山人海。
永寧寺長年香火繚繞, 氤氳之氣蒸騰不息將整個永寧寺包裹其中不說,寺後的五百頃山林也有幸沾染了這些靈氣, 孕育出好些奇靈妙獸, 她便是其中之一, 通體墨綠,身體表面的細鱗如同流動的綠砂。不是因爲她太懶, 貪涼喜陰總是躲着什麼活動都不參加,一準是今年永寧山美人大賽第一名,她的朋友小皮總拿她太懶說事兒,覺得她早晚也是懶死的。
她本來想回嘴的,也諷刺一下小皮不是因爲太黑拿個美人大賽第一名也是平常之事, 又一想, 不可揭人短處, 乾脆連回嘴也懶得說了。小皮來找她無非是錯過今年的美人大賽, 明年的報名已經開始了, 切不可再懶了,結果她叨叨半天也無人搭理, 低頭一看發現綠蛇竟然睡着了,頓覺無趣遁去找別人玩去了。
她本沒有名字,真到有人將她握在手心,並喚她綠蕊,那人是個武將,國姓拓跋,名宇昊。那時孝文帝還沒有政治改革,武將地位極高,不似後來亡國前的六鎮之亂,當兵不如種地的。
那次是她爲救鄰居絲絲娘,誤掉進獵人的陷阱,在被人撈出陷阱時,她將自己縮小了五十倍不止,還不及一條成年黃鱔粗,原以爲死罪能免,開膛破肚被做成蛇羹確實不夠塞牙縫的,興許就把她隨手丟了……想得美!她忘了她的皮相太過美麗奪目,獵戶第一眼看見她便尋思着着賣給大官當成把玩定比賣成食材更賺本翻番。於是她最終被這個男人握在了手心,還被起了名字。
北人把土叫做拓,把後(君主)叫做跋,北魏鮮卑一族的國姓源於此。綠蕊並不是出生在永寧寺的後山裡的,那是她爲了修仙吸食豐厚的香火才搬家過來的,她生在漢地,那裡的人可不穿胡服,加之她搬來永寧寺後山根本懶筋氾濫壓根沒見過半個外面的活人,所以突然看見一位如此人高馬大的男人,還穿着奇裝異服眼睛都不夠她使的。胡服的主要特徵是大翻領,類似今日西服的領子。漢服一般是交領右衽,沒有這種翻領的樣式。
更新奇的是,之前漢人都是席地而坐,這個男人卻坐在高腳凳椅上深情脈脈看着她。
大概喜歡上衣料裁剪就是從看見他身上的胡服開始,不過那個時候乃至以後,這位叫宇昊的男人都不會知道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的人,只是喜歡他身上的衣服。之前漢服太過累贅,完全是束縛而不重視功能。
她一直沒想在他身邊呆多久,一直在找機會逃跑,無奈他總是走去哪裡都貼身帶着她,只有睡覺的時候怕把她壓死了,系在一個綠布袋子裡,逃無可逃。想逃倒不是她多不喜歡宇昊這個男人,實在是人妖殊途,她是冷血涼體,他卻最喜歡用他炙熱的手掌撫按她的脊背,加之人類的氣味本就特別大,特別是這些軍人在外行軍,仗畢飲酒氣味更是讓她無法忍受。
在她絕望的時刻,小皮找到了她,隔着一個布袋子。還有那隻叫絲絲孃的蜘蛛。
小皮還是暗黑派的,“直接咬死他呀!”
絲絲娘也不是聖母系的,“咬死他之前先吸食了他的精血唄!你倆要是良心不安,讓我代勞我也是不介意的。”
綠蕊很開心這兩位朋友能找到她,“我不想咬死他,修煉之人不能行惡,他畢竟救了我,纔沒讓我變成食材。”
小皮又道:“那就變回你真實大小,嚇死他總行了吧?讓他知道你那麼大,不可能當寵物養的。”
“我還不會飛呢?變回原身形,讓我如何藏匿或是逃跑?真想讓將軍府大擺蛇宴呀?”
“綠蛇,你真麻煩,絲絲和我沒想修煉出什麼正果,只求每日都快活。”
“告訴你們吧,我有名字了,綠蕊。”
“哦,我說你怎麼捨不得咬死他呢,原來你喜歡上他了?”
“呸,我纔沒有,起碼他要和我一樣冰冰涼才行吧。”
絲絲娘不見了一會,這會又突然鑽出來說道:“我去看你的男人了,長得一般,不過人壯得跟鐵塔似的,沒有半點不良嗜好,精血是上好的,不過想私守終身就難了,他是人,頂多七十來年就見冥王去了,現在他少說也有三十了,後來他越來越老,你一直留着他不吃,太自虐了。”
綠蕊差點後悔救了這麼位同道修煉的鄰居。
綠蕊對小皮說:“趁他還在睡覺,你們幫我把袋子咬破,天亮前我能逃去多遠就逃去多遠吧。”
絲絲跟小皮對視捶首,“怎麼沒早想到呢。”
離開時她連頭都沒回,倒不是勝利大逃亡的喜悅讓她忘了救命之恩,她是怕自己多看的這一眼看出什麼癡心雜念。
這次逃走成功純屬綠蕊人品好,神不知鬼不覺,重新回到永寧寺後山,綠蕊更懶了,絲絲或是小皮或是別的誰再掉進陷阱她也懶得再動一下身體了。
這一天一大早,山林全是霧氣瀰漫,濃郁到伸手一掐能擠出水來,頂多兩尺就看不到東西了。小皮突然感覺到不對冷不丁回頭,正好看見綠蕊的那張大蛇臉貼在她的後背心上,心臟差點沒被嚇掉出來。
“你怎麼來也不打個招呼啊,嚇人很好玩嗎?”
“你知道我的,不是實在難受我不會來的,你幫我看看我的後背上面長了什麼膿包?又癢又痛!”
待小皮走到綠蕊的身後,便石化般呆住了。
“怎麼了小皮?膿包很大嗎?”
“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你已經修煉三百年了,還會長什麼膿包?雖然我不知道你後背的這‘坨’東西是什麼,反正不是膿包……真美啊……”
“什麼美?你說什麼?”綠蕊迴轉身,看到小皮的眼睛時,活了三百歲頭一回知道了什麼是恐懼。
小皮是隻蜈蚣,也是三百歲,外殼烏黑錚亮,兩隻複眼裡的眼仁和天上繁星一樣數不清,可是她現在不知道爲什麼看過綠蕊的後背不明物體,眼仁變得如同兩口蒸騰的深淵,漆黑,深不見底。
拓跋宇昊的聲音從小皮的身體裡傳出來:“綠蕊,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