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按臨 來迎接盧知縣的,除了馬千戶和朱山長,還有倆人各自的手下、隨員,以及太平鎮的一干‘頭面人物’。
好吧,小地方也沒什麼可以正經介紹的,不過湊數而已。
馬千戶穿着正五品的武將官袍,胸前補着威武的熊羆,身後一羣百戶鎮撫簇擁。蘇有金雖然只是總旗,但是作爲千戶跟前的紅人,也一同來接駕了。
朱琉頭戴大帽,穿着舉人的圓領,身邊一羣監生秀才,雖然都無官無職,但氣度上穩壓一旁的武夫一頭。
若非對方是太平鎮的地頭蛇不好得罪,他們都恥於跟其並立。
官轎慢慢來到衆人面前,緩緩緩緩落了地,動作像慢放一樣,看得馬千戶和朱琉一愣,心說這是咋了?
但他們不好問也不好說,只能強忍着憋出心梗的危險,看着轎簾掀開,一隻粉底黑緞官靴慢慢慢慢探出來。過了好一陣子,才探出另一隻靴子。
再過了好一陣子,滿臉虛汗的盧知縣,才扶着長隨的肩膀下來與兩人見禮。
“哎呀,縣尊這是怎麼了?”兩人被他樣子嚇一跳。
“唉,一言難盡啊。”盧知縣已經想好了藉口,苦笑一聲道:“路上腰傷犯了。”
“呀呀呀,那還下轎子幹什麼?”馬千戶忙道:“大人只管端坐見禮就是。”
那謙卑的樣子跟平日判若兩人。
“呵呵,禮不可廢。”盧知縣強笑一聲,他可不是衝着五品武將馬千戶的,而是因爲朱山長的舉人身份,讓他不得不下轎。
大明官場有極端的學歷崇拜,哪怕對方無官無職,但只要學歷比他高,他就沒法在對方面前擺官架子。
盧知縣是監生出身,而且是四類監生裡地位最低的例監,學歷上跟朱琉這個正牌舉人差了一大截子。兩人在正式場合,當然以盧知縣爲尊。但私下裡盧知縣要是還敢在朱琉面前擺譜,那是要淪爲笑柄的。
盧昭業不知吃了多少學歷的虧,所以哪怕是正式場合,他也強忍着局部劇痛,下轎與朱琉見禮,不給對方挑毛病的機會。
其實朱琉還是很尊着他的,不然也不至於出迎二十里,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人家背後會怎麼編排自己?
被虐出心理陰影的盧知縣,如是想到。
雙方見禮之後,盧昭業又緩緩坐回了轎子,在衆人簇擁下慢慢前往太平鎮。
~~ 結果到鎮上時已經是中午了……
轎子上了青石板街面,終於不再劇烈晃悠,一下下衝擊盧昭業脆弱的菊部了。
盧昭業歪了一路的屁股,這纔敢稍稍坐正,僵着的腰背得以舒展,額角的冷汗也收了。
他這才緩過勁來,有了閒心打開轎側的細棉紙窗,觀賞起鎮上風物。
沒想到這太平鎮還真不小,而且還挺繁華,不愧是水陸碼頭、往來要衝之地。
沿街店鋪一家挨一家,各種招牌幌子連成一片,竟讓盧知縣生出一種回到人間的感覺。
這時他發現,道邊插滿了花花綠綠的旗子。起先還以爲是馬千戶爲了迎接自己特意安排的,定睛一瞧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因爲旗面上寫的是‘喝酒就喝二郎酒’、‘二郎酒,不上頭’‘送禮就送二郎酒’之類,紅底黑字的旗子重複來重複去,看得他眼花。
馬千戶一早便讓人清掃路面、淨水潑街,驅散了閒雜人等……主要是道邊擺攤的,和那些不懂規矩的夷人。
但這些惹眼的旗子卻一根都沒拔,沒辦法,這是自家的生意……
“這二郎酒好大的牌面啊。”盧昭業隔着轎簾淡淡說了句。
“小地方買賣人胡鬧罷了。”一旁陪同的馬千戶訕訕笑道:“不過他家的酒還真不錯,回頭讓他們送幾壇過來,給大夥解解乏。”
說着又殷勤道:“卑職已在所廳略備薄酒,爲縣尊接風洗塵。還請縣尊務必賞光。”
盧知縣聞言肝一顫,這幫丘八口味太重了,昨天吃了百戶的酒犯了痔瘡,今天再吃千戶的酒,命都要交代在這了。
便擺擺手,婉拒道:“多謝千戶大人盛情,但書院的學生們已經久等了,我們再去吃酒成何體統?好意心領了,還是直接過去吧。”
“吃頓便飯而已,耽誤不了多長時間。”馬千戶再三邀請,盧知縣都不爲所動,堅持不吃飯直接去書院。
“唉,好吧。”馬千戶只好怏怏道:“盧縣尊真是勤政愛民,我輩楷模啊。”
衆先生見狀,對盧知縣的印象也大爲改觀。
誰說盧昭業整日沉迷酒色,倦勤怠政來着?這多敬業呀!路上腰都快顛斷了,到了地兒飯也不吃,直接視察! 正所謂‘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古人誠不我欺!
~~ 太平書院。
蘇錄他們這兩天不勝其擾,昨天就開始全校大掃除,連知縣大人絕對不會參觀的茅房都刷得乾乾淨淨。
今天一早,先生們又跟着山長去迎駕,課也沒法上了,只能在講堂裡乾等着。
除了蘇錄這種經過特殊訓練的牲口,依然可以不受影響地學習,大部分同窗還是難免受到影響,忍不住圍繞着那位盧知縣議論紛紛。
雖然跟縣城相隔百里,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夥還是聽說過不少盧知縣的段子。
除了他給兒子起名‘定升’,把枕頭做成棺材形,這些蘇錄聽過的。還有諸如爲了出名,拿縣裡的學銀贈送過路的舉子,結果被本地的生員告到州里,被勒令自掏腰包補上窟窿之類的糗事兒……
可能是因爲對方並非他們真正的父母官,抑或是受到父輩的傳染。總之同窗們言語間,對那位即將來視察的知縣不太恭敬……
馬齋長實在聽不下去了,提醒衆人道:“諸位在這裡說說也就罷了,待會出去都管好自己的嘴。惡了盧知縣,當心一輩子過不了縣試!”
爲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馬齋長還舉例道:“我聽說有人就因爲得罪了他,十多年了還坎坷着。”
“齋長說的是。”同窗們都是聰明人,馬上意識到自己孟浪了。對決定自己命運的人不敬,實在是愚不可及。
這時,院中雲板敲響,大狼狗咆哮道:“趕緊前院集合!”
學生們趕緊魚貫而出。不光下齋的,中齋和上齋的學長也不例外。
來到前院廣場上,衆同窗相互整理好衣冠,又在太陽底下列隊等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到山門外響起了‘鐺鐺鐺’七下鳴鑼聲!
李奇宇小聲顯擺道:“這鑼聲就是身份的象徵。縣太爺敲七下,知府九下,當了巡撫就能敲十一下!”
“你還不如去打更呢,一晚上能敲幾十下……”程萬範一句話引得同窗們嗤嗤直笑。
“安靜!”大狼狗兇狠地警告道:“縣尊視學,對本書院意義重大!待會誰敢有半點差池,我就把他攆出書院!”
學生們還是很畏懼大狼狗的,全都噤如寒蟬,一聲不敢吭了。
這時,浩浩蕩蕩的儀仗引導着知縣的轎子,自洞開的山門進了書院……
之前蘇錄只見過馬千戶一個正經當官的,而且還是在衙門裡沒見着排場。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官員儀仗,自然被那聲勢浩大、衆星捧月的排場震了一下。怪不得人人願意當官,就這前呼後擁的排場,得讓多少人着迷? 這時,書院的樂生奏起了迎賓曲鹿鳴。
唱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高年級的學長還跳起了羽龠舞,迎接盧知縣蒞臨。
盧知縣這回下轎的動作比較利索一些,說話聲音也有底氣了,對施禮恭迎的衆學生道:“諸位學子免禮。本縣代表朝廷前來視察書院。一來體現的是國家對你們的愛惜……”
誰知上面的嘴巴沒說幾句,下面的嘴巴又開始疼了。一陣冷汗津津過後,他只好打消了長篇大論的念頭,結束訓話道: “嗯,就是這樣。”
“……”師生們目瞪口呆,怎麼說完第一就結束了,沒有第二第三嗎?
但長話短說終究是好事,學生們拼命鼓掌,覺得這位知縣大人真不錯。盧知縣又因禍得福,狠狠刷了一波好感……
簡短訓話後,盧知縣又在朱山長的陪同下,到祠堂拜祭孔孟先賢。樂生奏‘孔廟丁祭樂’之‘迎神’,舞生跳佾舞。
盧知縣觀之不禁讚道:“不錯,太平書院雖是民辦,又地處偏遠,但就像你們山門楹聯上寫的‘風自中原攜雅韻,雲從絕塞化甘霖’,禮儀規矩一絲不苟!如此方能教化一方百姓,功莫大焉。”
“大人謬讚了,我們做的還很不夠。”朱山長不愧是十多年的老舉人,迎來送往很有一套。
見盧知縣不良於行,他果斷取消了之後所有的參觀安排,輕聲道:
“大人,要不要先休息一會?簡單用點便飯,下午再考校衆弟子吧。”
“也好,給本官一碗粥就行了。”盧知縣點點頭,這次沒有再拒絕。
於是衆隨員都去千戶所吃席,只有盧知縣沒有接受宴請,而是在道南堂休息,中午真就只用了一碗白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