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抵達祠堂門口,全體停下,吹鼓手改奏《安神調》。
祠堂正堂供桌上香燭高照,已經擺好三牲豬雞魚、水果、酒等祭品。
擡譜人緩步進入祠堂,將譜箱輕輕放在供桌中央,禮生喊:“譜歸位……”
全體族人四拜興。譜師上前,打開譜箱,取出族譜,將總譜展開一頁,露出始祖名諱,供族人瞻仰。此時禁喧譁,僅聞燭火噼啪聲,氣氛肅穆。
蘇錄瞪大眼睛,看着那張總譜上‘蘇公諱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諡文忠,自眉山遷蘇州。’的字樣,感覺還是很震撼的。只是不知道爲啥把他爹撇了,難道蘇老泉排面不夠嗎?
迎譜完成後,老族長便手持族譜,向族人誦讀家訓:
“讀書正業、孝慈仁愛、非義不取、爲政清廉!”
老族長念一句,族人們便跟着誦一句,蘇錄也跟隨其中。他終於明白了蘇家對讀書做官的執念是從哪來的了,哪怕已經淪落到這大山深處,依舊有祖宗在督促着他們呢。
然後老族長又講述了家族的歷史,前面七成是蘇東坡的傳奇人生,後面一成是家族世系。他們這一支是蘇東坡長子蘇邁的四子蘇筌之後,兩宋和元朝時一直居於蘇州。
洪武趕散時,十代濟民公被強遷到了鳳陽成了軍戶。洪武十四年,又隨郭英的大軍來到此地,遂一代代繁衍下來,到蘇錄這一代已經又是六代人了。
“所以說我還是蘇東坡的十六世孫?”蘇錄掐指一算,這下學習的動力更足了。
最後,老族長帶領族人齊喊:“不忘先祖恩,世代永相傳!”
儀式結束後,族譜將留在祠堂供桌,直至次日祭祖結束,再送到五房落譜。期間會有專門的守譜人寸步不離,以防萬一。
但族人們並不會散去,而是熱熱鬧鬧擺起了九大碗。九大碗就是壩壩宴,相當於全族一起吃年夜飯了。
祠堂內外,連長長的巷子裡,都設上了長几,每條几上擺九個粗瓷大碗,有燒白粉蒸肉、扣雞扣鴨甜酸魚,還有清蒸雜燴之類,費用由蘇記酒坊支付。
雖然酒坊的生意每況愈下,但過年不讓族人吃好是要捱罵的,更不能在程家面前丟了份子。
蘇錄那位酒坊大掌作七爺爺一臉的肉疼,他孫子蘇浪卻開心地夾着大塊燒白往嘴裡送。“嗯嗯,好吃好吃……”
還不忘招呼蘇錄:“快吃啊,我爺爺說九大碗辦不了兩年了。以後可能就只有三大碗,五大碗了……”
“怎麼了?”
“酒坊生意太差唄。”小胖子沒心沒肺道:“聽說咱們的酒比程家便宜一半,還賣不過程家。嗯嗯,粉蒸肉也好吃。”
“白酒是這樣的。”嚼精兒蘇淡一臉懂行道:“口感差一點,價錢就賤一半。”
“所以你們兩個好好上學,將來考中秀才,把咱們的井再搶回來。”小夥伴們已經把希望寄託在他和蘇錄身上了。
他們沒有蘇浪那條件,只能老實下來幹活了。這輩子都不會在碰一下書本了……
“哎呀,別說這些掃興的了。”蘇浪嗦一下油光光的手指頭,問道:“咱們哪天去太平廟會?”
太平鎮的廟會雖然比不了縣城的,但也聚集了方圓百里的軍民土著,各種好吃的好玩的琳琅滿目。對娛樂匱乏的小鎮少年們來說,過年逛太平廟會是天大的事情。
蘇錄已經問過二哥了,廟會是從初一到十五。他又問衆人道:“啥時候最熱鬧?”
“頭三天差一些,大家拜年的拜年,回門的回門,得從初四才熱鬧起來,當然還是正月十五最熱鬧。”蘇浪說完便建議道:
“要不咱們初四去吧?”
“好啊。”衆少年欣然同意。
“秋哥兒你也去吧?過年就別要債了。”蘇浪又對蘇錄笑道:“讓人家歇歇吧……”
“我會去的,不過我沒法跟你們一起去,咱們在集上會合。”蘇錄便笑道。
“集上那麼多人,上哪找你去?”少年們發愁道。
“放心,哪裡最顯眼,你們就往哪去,一準兒能找到我。”蘇錄笑道。
“哈哈,有意思,那我們到時候就找找看。”少年們正是找樂子的年紀,這下都來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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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清早,族人再次齊聚落譜,然後一起回到祠堂,晚輩給長輩拜年,長輩給晚輩發紅包。
散了之後,再跟着大伯和父親串串門,去給那些外姓街坊拜個年,回到家時已經傍晌了。
“走了走了。”蘇有才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兒子們。
“吃了飯再走吧?”大伯孃從伙房裡探出頭來。
“不了不了,我們趕時間。”爺仨便一溜煙兒下樓去了。
“怎麼說話呢?這麼見外。”大伯瞪她一眼。
“不是你讓我對他三口好點嗎?”大伯孃委屈巴巴道。
“假。”大伯無語道:“做完了裝食盒裡,我給他們送過去。”
頓一下又道:“裝多點。”
“知道,夏哥兒能吃嘛。大年初一還能不讓他吃飽?”大伯孃滿口答應。
“呵呵……”大伯笑笑,沒跟碎嘴婆娘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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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錄爺仨心急火燎趕往何家酒坊,路上街坊們看到紛紛搖頭:“這爺仨過了吧,哪有年初一上門要賬的?”
“太執着了,以後可不能欠他家錢不還,要命啊真是……”
三人根本顧不上理會這些閒言碎語,他們現在只想去看發酵缸。
蘇泰一邊甩開大步,一邊說道:“甜醪只會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出現,要是置之不理,很快就會甜味消失,酒味變重。”
“嗯嗯,這麼神奇?”蘇有才是一天酒坊都沒進過,自然啥也不懂。
蘇錄卻能用他淺薄的化學知識,簡單理解這個過程——釀酒就是一個由澱粉產生糖,再由糖轉化爲酒精的過程。
所謂甜醪,應該就是第一步的產物。此時,酒麴中的澱粉酶將澱粉分解成了糖。糖類還沒來得及轉化爲酒精,所以纔會有甜味,而沒有酒味。
但若繼續放置,酵母會持續將糖分轉化爲酒精,導致甜味消失、酒味變重……當然這都是他瞎尋思的,誰知道到底對不對。
爺仨來到何家院子,小寡婦三人也早就在酒坊翹首以待了。何田田雙手扒着粗陶大缸,滿臉緊張地注視着蘇泰,緩緩揭開蓋在甕口的紗布,一股子清甜味道便撲面而來。
衆人腦袋圍成一圈看向缸內,只見原本的高粱糊糊上,多了一層厚厚的黏稠乳白漿。
蘇泰舀出一瓢白漿,用紗布裹住,壓濾取汁,便得到了一碗半清半濁的甜醪。
“嚐嚐看。”他下意識先遞給了蘇錄。
蘇錄呷一口,登時眼前一亮道:“好甜啊!”
說罷遞給老爹,蘇有才接過來一嘗,便即興賦詩大讚道:
“紅粱釀得玉漿稠,蜜意融喉解君憂。
稚子束脩憑此出,新甕排開舊債休!”
“好詩好詩!”蘇泰蘇錄趕忙鼓掌,就喜歡老爹這種隨時隨地賦詩的才情。
要不是因爲犯老爹的諱,蘇錄一定會高喊:“有才有才,你真有才!”
就連何程氏也聽得入迷,定定看着蘇有才細品良久,又盈盈下拜道:“蘇二哥真是古道熱腸,妾身承你吉言了。”
她爲的是最後一句‘新甕排開舊債休’,蘇有才指的自然是她家的舊債。
“哈哈,我也就是做首詩給大家鼓鼓勁,真想‘舊債休’,還得靠這個。”蘇有才說着將粗瓷碗又遞給了小田田。
“田田嚐嚐甜不甜?”
“真甜。”何田田嚐了嚐,一雙好看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雙手高高捧給母親。“娘也嚐嚐。”
小寡婦微微蹙眉,這碗多少人喝過了?但這個時候她也不好拒絕,便接過來轉了一圈,淺嘗了一口。
“確實很甜。”她柳眉不由舒展,細品道:“入口時是飽滿的清甜,甜得直接卻不膩人,像含了一口蜜水,又帶着點微酸。順着喉嚨滑下時,舌尖還能捕捉到一絲的米香。”
“老闆娘好厲害的舌頭啊。”蘇錄咋舌道:“我就光喝着很甜然後帶點酸。”
“酒坊裡的調酒師就這樣。”蘇泰悶聲道。
“先夫在時,常讓妾身品鑑新釀,時間一久也就練出來了。”何程氏淡淡一笑道:“下面就看把這甜醪加進橘汁裡,是個什麼味兒了。”
老婆子便端來一簸箕酸柑子,熟練地剝掉了皮,放到榨凳上榨汁。那榨凳類似普通板凳,凳面前傾。一頭是圓形的榨臺,周有流汁槽。榨臺上配圓形榨板,連硬木榨杆。
只見老婆子將柑子肉置於榨臺上,然後下壓榨杆,榨板在槓桿作用下,與榨臺一起擠壓果肉。金黃的橙汁便順着流汁槽淌向榨臺前端的鷹嘴。
何田田早就捧着碗在鷹嘴邊接着了,三個柑子榨出了大半碗的橙汁。
她把橙汁遞給‘蘇大掌作’,蘇泰嘗一口眉頭緊皺,又遞給蘇錄,蘇錄一嘗也直吐舌頭。
就連蘇有才都酸得不想作詩,但在兒子們期盼的目光下,只好吸着口水又來了一首打油詩道:
“金丸榨出露盈盈,一呷牙牀戰未停。
酸到舌根睏意醒,涎隨咂嘴落階庭……”
這首詩比上一首差多了。果然詩要有感而發,不能硬憋。
“好!”好在有捧場兄弟及時鼓掌,他纔沒陷入尷尬。
然後蘇泰開始逐漸往碗中加入甜醪。
他果然沒有吹牛,當六份橙汁中加入了一份甜醪,橙汁就變得酸酸甜甜的,十分可口!
比直接加糖的效果還要好,你說神不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