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南堂,山長書齋中。
時間金貴的朱琉,居然跟一個剛入學三個月的學生擺起了龍門陣。
只聽他壓低聲音道:“這其實就是兩晉那些士族的路數。”
“通過對知識的壟斷,來保證家族始終高高在上嗎?”蘇錄輕聲道。
“沒錯!”朱琉兩眼精光一閃,忍不住站起身來。這少年的慧根也太粗大了,居然連這種晦澀隱秘的話題,都能一言中的。
這是跟錢懷仁,乃至瀘州那些舉人進士聊天時,都感受不到的犀利明銳啊!
他便起身走到蘇錄身邊坐下,好奇問道:“你讀過《通鑑》、《晉書》、《南史》?”
“慚愧,學生一本史書也沒讀過。”蘇錄不好意思道:“只背過《史學提要》。”
其實還有套《上下五千年》來着……
“史書還是要讀的……”朱琉啞然失笑,從沒想過無知與洞徹會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出現,還如此的自然。
他正色教導蘇錄道:“不要誤以爲只靠八股文章,就能登堂入室。哪怕只是考個秀才,你也得博古通今,什麼天文地理,軍政時務都要涉獵……”
“是,學生謹記。”蘇錄輕聲應下:“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提高文辭,爭取留在書院。”
“倒也是,慢慢來吧。”朱琉點點頭,又說回方纔的話題:
“讀了史書你就知道,世家門閥雖然已經不復存在了,但還有許多人念念不忘,想要把自己的家族變成那樣的存在呢……”
“現在還有這樣的家族?”蘇錄輕聲問道。
“當然了。”朱琉點點頭,神情複雜道:“遠的不說,單說咱們蜀中,就有新都楊家、巴縣蹇家和劉家、綿州金家、井研胡家……若干科舉門第。”
“其中巴縣蹇家乃六朝重臣蹇太師之後,門第綿延百年,久遠堪比古之世家。也有新都楊家這種一門三進士的後起之秀……”朱琉介紹道。
“新都楊家?楊慎嗎?”蘇錄終於聽到一個自己有印象的名字。
“哦?你也聽說過楊神童的大名?”朱琉有些驚訝道:
“那少年一直跟着楊學士在京師讀書,我還以爲他就只在北京和成都有名呢,沒想到,都傳到咱們這窮鄉僻壤了。”
“學生也只是聽大哥提起過,只知道個名字而已。”蘇錄輕聲道,心說我還知道他的《臨江仙》,桀桀……
“那年輕人跟你差不多大,或許比你大幾歲。”朱琉便饒有興致地介紹道:
“不過出身境遇就天差地別了——他祖父楊春,是成化十七年進士,官至湖廣僉憲。父親楊廷和更是成化十四年進士及第,比他祖父還早三年。”
“楊學士這麼厲害的嗎?”蘇錄咋舌道。
“那當然了,楊學士十二歲就中舉人,十九歲中進士點翰林,後爲東宮侍講,參修《大明會典》,被提拔爲五十年不設的左春坊大學士,入閣拜相板上釘釘。”就連朱琉也滿臉豔羨道:
“簡直是我輩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完美人生啊。”
“我做夢都不敢做這麼美。”蘇錄苦笑道。
上輩子他還覺得那些歷史人物,也就是些名字而已。但真的身臨其境了,才知道這些名字多麼的遙不可及。
“呵呵,正常……”朱琉大笑道:“楊家的輝煌確實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弘治十二年,楊學士的弟弟楊廷儀又中進士,他還有兩個兄弟中了舉人。”
“真是魁星滿門啊。”蘇錄感嘆道。
“是啊,楊家前後相繼,文運不斷。現在楊學士的公子楊慎又長起來了,那孩子才具不遜乃父,資源更是得天獨厚。自幼教導他的都是翰林,前兩年更是被大學士李茶陵收爲門徒。”
“內閣次輔李東陽嗎?”蘇錄輕聲問道。他聽大伯提起過,這人是天下軍戶的偶像。
“沒錯。”朱琉頷首道:“李閣老非但位高權重,還是茶陵詩派的創立人,才情學養都是天下一流,他就很欣賞楊神童,並稱其爲‘小友’。”
“那他想不出名都難。”蘇錄摸摸鼻子,說不羨慕是假的。自己在大山裡苦哈哈,一輩子的理想就是能中個秀才,讓個舉人誇兩句就樂得找不着北。
人家卻出生在雲巔,接觸的都是高官顯貴、文壇領袖,跟着內閣次輔學習……
這人和人的境遇真是天差地別。
“羨慕吧小子?”朱琉就是故意要撩撥起他心中的那團火,拍拍蘇錄的肩膀,期許滿滿道:
“你這輩子雖然成不了楊慎了,但你可以成爲第二個楊廷和。”
“山長太高看我了。”蘇錄不禁苦笑,心說那我不就成楊慎他爹了嗎。“人家楊大學士十二就中舉人了,學生都十四了,還不一定能有機會考秀才呢。” “你一定會有機會的!”朱琉沉聲道:
“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讓你不要只盯着眼前的月課,把秀才當做自己的人生目標。”
“山長看的真準……”蘇錄不好意思道:“這兩個確實是學生的短期目標和長期規劃。”
“哈哈哈,這有麼準不準的,人之常情罷了。”山長大笑道:
“飯確實要一口一口的吃,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但這不影響你的眼睛望向遠處,爲自己樹立一個高遠的理想!”
“境遇雖然困苦,但決不能沒有凌雲壯志。不然你就會完全陷入眼前的蠅營狗苟,把那些放在一生中,並不重要的事情,看得比天還大。甚至會輕易犯下很多愚蠢的錯誤……”
“因爲在你眼中,重要的事情只有眼前。爲了那一碗盜泉之水,會輕易犧牲實際上珍貴百倍的東西。”
最後他正色對蘇錄道:“要相信北海雖然十分遙遠,乘着大風仍然可以到達!”
“是,學生謹記山長教誨!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蘇錄起身深深作揖,之前覺得山長跟自己一樣,都是莫得感情的做題家,實在是天大的誤會。
人家明明是個……有感情的做題家。
“好,很好,有精神!”朱琉滿意地命蘇錄起身,打量着這個清秀聰慧的少年。
遇一良才而育之,實乃師者平生快事。
“我說你可以成爲第二個楊廷和,並非全無道理。”朱山長又笑着鼓勵蘇錄道:
“其實楊學士的爺爺是個贅婿,楊家也是起自微寒。楊學士之前,新都縣歷史上就沒出過進士。所以楊家的起點,並不比你蘇家強多少。既然上天賦你異稟,爲什麼不立志也讓蘇家崛起呢?”
“學生記下了。”蘇錄不是個容易被忽悠的人,卻依舊讓朱山長煽動地心潮澎湃。
好一會兒才平復下躁動的心情道:“楊學士是不是找到了通關秘籍……呃,通關科舉的訣竅呢?”
“那當然了。”朱琉淡淡道:“不然爲什麼從他開始,他老子兄弟全都能過關了?進士是生不出來的,但是可以教出來。”
說着他自嘲一笑道:“我其實也悟到一些心得,比如上次教你的那幾招……”
“學生受益匪淺,多謝先生慷慨賜教。”蘇錄忙起身抱拳,巴望着山長,指望着大佬再教兩招唄。
“沒了!你以爲誰都像你一樣?隨隨便便就能悟出訣竅來嗎?”朱琉沒好氣道:
“我苦思十餘年,也就尋思出那幾招,該傳的都傳給你了。”
言外之意,還有不該外傳的……
蘇錄當然心裡有數了,便笑道:“確實,絕活不用多,一招鮮吃遍天。”
“哈哈,其實還是多多益善的。我是不成了,只能靠你多多琢磨了。”朱琉最後宣佈道:
“這次的獎品是——本山長的親自輔導!”
“多謝山長,弟子榮幸之至!”蘇錄忙起身欣喜作揖,能接受山長的特別輔導,當然再好不過了!
雖然這會讓他本就繁重的課業負擔,變得更加繁重。但蘇錄甘之若飴。
對他們這些大山的孩子來說,只要學不死,就得往死裡學,沒有別的路可走!
“今天就給你上第一課。”便聽朱山長敬業道。
蘇錄趕忙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那楊神童從小,家中長輩就命他仿寫古人名篇提升筆力。”朱琉說道:
“據說他十二歲的時候,仿作《弔古戰場文》,文中有‘青樓斷紅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令衆翰林擊節稱讚。”
“他祖父楊春閱後,又命其擬作《過秦論》,楊慎第二天呈上一篇擬作,楊春讀後又驚又喜,稱他有賈誼之才。”朱琉對楊慎的情況瞭如指掌,似乎是專門研究過楊氏家族。
“後來大學士李東陽聽說了,又命他仿作《出師表》和《請汰僧尼表》,閱後稱讚其韻味‘不減唐宋詞人’,這才動了收徒的念頭。”朱琉說完,對蘇錄道:
“仿寫是提升文筆最快的方法,你也可以用這種方法,多多仿寫秦漢文章,來提高自己的文辭。”
“是。”蘇錄忙謹記教誨。
“咱們先從簡單的開始,你回去就先仿一篇《愛蓮說》。”朱山長說完又按捺不住作妖的心情道:
“但是寫什麼《愛竹說》、《愛梅說》太簡單,你得寫個不常見的。”山長撓了撓腮幫子道:“快端午了,你就來個《愛蒿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