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硯秋便將蘇錄熱心指點同窗,實現共同進步的優秀事蹟講給了盧知縣。
“好好,不錯不錯。”盧知縣聽完卻有些失望,這種潤物無聲的好事,沒辦法當做典型宣傳啊……
得像剛纔那樣‘一百天考上書院’,‘六個月從孫山考到全校第一’之類的事蹟,後續造勢纔有抓手。
誰知張硯秋只是略略鋪墊了一下,又從袖中掏出一張摺頁道:“蘇錄還深感山裡師資匱乏,孩童像他一樣難以及時啓蒙,埋沒了太多的人才,便設計出了五十個‘洪武正韻注音符號’,完美替代了反切注音法,大大降低了孩童識字的難度。”
“哦?”盧知縣重新眼前一亮,抓手這不就來了嗎?管它什麼玩意了,有個噱頭就好造勢。他接過張硯秋奉上的摺頁,第一眼看了一臉蒙圈,都是些什麼半截拉塊的字兒?
不過也正常,音韻學龐雜無比,流派繁多,素來令人頭大如鬥。就像‘費而隱’的君子之道。就算不識字的人也知道一些,哪怕飽學鴻儒也沒法全都說明白。
十四歲的少年你再誇他是神童,他也不可能用區區五十個符號,就把洪武正韻的八九百個反切字取代了!
不過他還是習慣性謹慎了一把,評價之前先問朱琉道:“德嘉老弟看過這些符號嗎?”
“是,張先生昨天剛拿給我看過,到現在還感覺很震撼。”誰知朱琉卻滿臉歎服道:“區區五十個符號,就能完美標註出洪武正韻中七十六韻,一萬兩千兩百四十六字。”
“而且可比反切注音簡單合理多了,既不需要認識那麼多字,也不會切錯了聲韻拼錯了音,而且還更精準地體現語音的細節!”說着他一臉不可思議道:“實在難以想象,這是出自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之手!”
“初看時,在下也是難以置信,但這套注音符號確實前無古人,一個山裡的孩子,也不可能比我們這些人知道的更多……”張先生更是滿臉感慨道:“而且當時他這套方案還不完善,只有三十來個注音,後來我鼓勵他將其擴展到五十個,一步步完善到前日,終於盡善盡美,再無缺憾了。”
“看看,這就是上天知道東翁要來,才讓此等瑰寶出世的!”尤幕友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把馬屁拍好。
“嘶……”盧知縣聞言,心說難道我又看走眼了?便拿起那摺頁細看起來。
張硯秋告罪一聲,起身給他講解,又現場演示了一番拼讀注音,盧昭業和在場衆人終於感受到了這套注音符號的先進——簡直是劃時代的!
“而且蘇錄還編了一套口訣幫助孩子記憶。”張硯秋繼續大力推介道:“波潑墨佛,得特呢了,哥科喝,雞棲息……只消半天功夫,就能讓孩子背下這五十音來。”
“那以後教小孩子認字,不就簡單多了?”盧昭業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心怦怦直跳! 用反切法注音最大的問題,是沒法讓學生自學。必須得有先生教上一年,讓蒙童識全了八百多個反切字,他們纔可以用反切法來識更多的字。
有了注音符號,就能大大降低蒙童識字的難度了!這樣豈不是……
他和自己的尤幕友對視了一眼,都明白兩人想到一塊去了,這套注音方案簡直是天降富貴啊! ~~ 這事兒還得從頭說起,好在並不複雜。
大明開國後廣立社學,延請師儒教授民間子弟本朝律令、孔孟之道、及冠婚喪祭等禮節,作爲拔除元朝遺毒,恢復漢家文明的重要手段。
在執行力超強的洪武年間,社學曾多到五十戶一間的地步。但隨着財政危機加劇,不肖子孫負擔不起如此龐大的開支,社學漸漸不復盛況。
不過朝廷依然希望能重振社學,恢復洪武時的盛況。成化元年,憲宗皇帝令各省提學及府縣官,對社學進行扶持和監督。甚至一度規定,社學中品學兼優者,可免試補爲秀才! 雖然這項政策很快便無疾而終,但朝廷對振作社學,教化百姓的渴望可見一斑! 本朝的弘治皇帝同樣三番五次下旨關心社學。就在今年年初,朝廷再次明令各府州縣按規定補設社學,並規定民間幼童年齡在十五歲以下者,應送社學讀書! 算是大明版的義務教育了……
而且不只是皇帝熱心,劉李謝三位宰輔大學士也很重視這次‘社學再興’,並廣諭州縣,會將其完成情況記入官員考覈!
這時候要是能幹出點名堂來,很容易就會被朝廷當做典型,得到提拔的! 但在今天之前,盧昭業只能做做夢而已。合江窮,大半百姓又住在大山裡,上哪去廣立社學,延請先生教書去? 當然合江的讀書人還是不少的,要是咬咬牙搞搞政績工程,給各鎮乃至各村配上個先生,一年半載也能頂得住。
可是他能想到的,朝廷早就想到了。不是說你把社學辦起來就可以,還得‘卓有成效’纔算數……
怎麼算卓有成效?學生至少要會背‘三百千’和孝經。這起碼得識兩三千字才行……
社學的學生大都是野孩子,先生水平又一般,正常來講,幾年工夫都無法達標。這纔是最要命的地方! 他當然也可以吹牛了,但負責考覈州縣的巡按御史,給他評定卓異之前,一定會來合江親自檢查的。到時候露了餡,別說升官了,烏紗都給他摘了。
但有了這套‘洪武正韻注音方案’就不一樣了,可以短時間內教會蒙童們足夠的字數,讓縣裡輕易達到甚至超過卓異的考覈標準!
這就可以理解爲何盧知縣激動到小鹿亂撞,跟尤幕友不停眉來眼去了。
其實張先生也正是從書院的邸抄中,看到了這道廣立社學的聖旨,纔會着急催促蘇錄,一定要趕在盧知縣按臨前,把注音方案搞定的……
~~ 這下在盧知縣的眼裡,蘇錄的含金量就大不相同了。
原先是想通過種種手段,把他包裝成神童,利用他在上峰面前露臉。
現在是要靠他這個貨真價實的神童,來打造實實在在的政績了……
這裡頭的區別可就大了去了。
這下盧知縣眼裡心裡嘴裡,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了,後頭的那幾個學生的卷子他根本都沒看進去。
但他們分別是山長的侄子,千戶的孫子和百戶的兒子,他還得敷衍一下。裝模作樣掃了幾眼,都不知道他們寫了些啥,盧知縣便點頭道:“不錯不錯,都是可造之材。”
說着便擱下試卷,笑眯眯對朱琉道:“德嘉老弟,把他們都叫過來,本官要當面鼓勵一番。”
“好。”朱琉點點頭,吩咐下去。
不一會兒,三齋的優秀學生便魚貫而入,十個人在堂下排成一排,一起作揖行禮道:“晚生拜見老父母。”
“好好,都免禮了。”盧知縣笑容可掬地撐着椅圈站起來,打量着這十多名學生道:“你們都叫什麼名字呀?”
“回老父母,晚生姓姜名皓,瀘州衛人氏。”先從爲首的上齋學長開始自我介紹。
盧知縣耐着性子聽着,一直介紹到下齋的第一個學生,便聽他朗聲道:“晚生蘇錄,永寧衛軍戶子弟。”
盧知縣兩眼瞬間瞪得溜圓,仔細打量着這個清瘦俊俏的少年——
只見其身量尚未完全長開,卻已顯出挺拔骨相。面貌更是喜人,劍眉星目,眸子清亮如水,鼻樑挺秀,雙脣色若塗脂。整個人氣質沉靜,少年老成中隱隱透着意氣飛揚。
“好好好!就連賣相都是一流,真是天降美玉於本縣啊!”盧知縣滿意地連聲叫好,只覺這少年從頭到腳哪裡都好。如獲至寶地看了又看,眼裡再沒了第二個人……
這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蘇錄被看得渾身發毛,差點要奪路而逃。
下一個朱同學作揖自報家門後,卻遲遲聽不見迴應。擡頭一看,盧知縣還在那望着蘇錄傻樂呢。
弄得他僵在那裡,進退兩難。還是他叔叔輕咳一聲道:“縣尊,後面還有幾位同學呢。”
“哦哦。”盧知縣這纔回過神來,笑眯眯對朱子和道:“你是馬同學吧,長得跟你爺爺真像……”
朱子和也就是近來飽受摧殘……呃,磨鍊成熟了,擱上個月他非當場拂袖而去。此時還能強忍着不快,悶聲再次自我介紹道:“老父母貴人多忘事,晚生姓朱名子和,瀘州人氏。”
“哦,你是嘉德老弟的侄子呀!”盧知縣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過年還見過你呢。”
“是。”朱子和絲毫不覺榮幸,反而悲憤道:“過年時晚生有幸隨叔父,給老父母拜過年的!你還誇我是良才美玉呢!”
“哦哦,想起來了。”盧知縣尷尬笑道:“十三四歲的孩子長得真快,這才半年跟換了個人似的,本縣都快認不出來了。”
“……”朱子和心說,我他麼這半年就沒變樣兒,好不好?! “賢侄要繼續用功,見賢思齊,就是多向蘇同學學習,記住了嗎?”盧知縣自然免不了要鼓勵一番。
“是。”朱子和應一聲就退下了,心累。
盧知縣再勉勵了馬千里幾句,又每人賞了套筆墨,便讓他們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