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錄離開道南堂時,天已經擦黑了。過了中秋,天明顯黑得越來越早了。
“秋哥兒!”清心門外響起大伯的聲音。
“總旗大伯。”蘇錄心情極好,笑嘻嘻過去作揖。
“你現在是書院的招牌,別沒個正形。”大伯給他整了整衣領,然後便擺擺手,讓他趕緊滾蛋道:“現在得注意形象了,別讓同窗看到咱倆在一塊。”
“什麼意思?”蘇錄不解道:“我還一直以大伯爲榮呢。”
“平時還好,我這不在這聽人使喚嗎?”大伯小聲道:“不體面。”
“那又如何,沒有大伯負重前行,哪來侄兒歲月靜好?”蘇錄卻不以爲然地笑道:“再說我天天吃窩頭體面?才過了幾天舒坦日子,裝啥大尾巴狼?”
“哈哈,好孩子。”大伯使勁地箍住他的肩膀,把兩塊碎銀子揣進了他的懷裡,算作獎賞:“買點好吃的去吧!”
“多謝總旗大伯。”蘇錄笑着拱拱手,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一是誰都給他錢花,二是沒想到居然搭上了盧知縣這條線!
雖然先生們似乎有些瞧不上那盧知縣,但蘇錄反而覺得他們可笑。要是舉人進士瞧不起他也就罷了,可他們這些窮秀才,有什麼資格瞧不上一縣正堂、滅門縣令? 他們都瞧不上纔好,蘇錄正好給足他尊重,惠而不費地溫暖一下盧知縣受傷的小心靈。
那可是掌握他命運的縣太爺啊!人家啥也不要,只要他好好學習,就給他錢花,還罩着他,天下還有比這更划算的好事兒? 蘇錄絕對發自內心的尊重他好嗎!
~~ 今天又是上聲律課的日子,蘇錄便沒在餐堂吃飯,出了書院來到甜水記。
這會兒天已經黑透了,店裡上了鋪板,夥計們收拾完衛生都回去了。
只有蘇有才和乾孃娘倆,在等着他回來吃飯。
用的是店裡待客的桌椅,飯菜也大都是街上買來的。但橘黃的燈光,熟悉的笑臉,還是給了蘇錄家的溫暖。
“兒啊,辛苦了,快洗手吃飯吧。”乾孃和藹可親地招呼道。
“不辛苦不辛苦,爹孃才辛苦了。”蘇錄笑嘻嘻道。
田田乖巧地給他端來水盆,蘇錄道聲謝,洗淨手,趕緊開飯。
吃飯時,蘇有才關切問道:“兒啊,盧昭業那條老狗沒有爲難你吧?”
蘇錄搖搖頭,一邊扒飯一邊摸出那封銀子,拍在了桌上。當然大伯給的兩錢碎銀子,他就昧下了。
本來就是大伯攢的私房錢,怎麼能再交公呢? “呀,哪來這麼多錢?”蘇有才嚇一跳,掂量一下道:“十兩銀子!”
“我兒又想到什麼發財的門路了?”乾孃饒有興趣問道。
“這是盧知縣給的。”蘇錄嚥下口中飯菜,掏出帕子擦擦嘴角道:“說過去的事情就一筆勾銷了,咱們誰也別再提了。還說爹可以再考回縣試,這次肯定不一樣。”
“啊?狗嘴裡還能吐出象牙?”蘇有才嘴巴張得老大,感覺兒子像在說胡話。可那如假包換的十兩銀子,卻又實實在在擺在面前。
“他……何出此言?”
“人家是縣太爺,人家不說咱也不敢問。”蘇錄笑嘻嘻道:“也許是覺得以往對老爹太過分,良心發現了。”
“他確實太過分了!”蘇有才就像吃了檳榔順氣丸,吐出長長一口濁氣道:“不過冤家宜解不宜結,爲了我兒的前程計,爲父就選擇原諒他了!”
“二哥真是大人有大量啊。”乾孃身爲旁觀者,看的門兒清。從來只聽說‘民賄官’,啥時候聽說過‘官賄民’啊?
縣太爺好端端的,怎麼可能賞蘇有才錢,還主動和解?想到縣太爺此行的目地是視察書院,乾孃就猜到,這錢九成九是賞給蘇錄的。
蘇錄這麼說,八成是照顧他爹面子。老闆娘就更要給蘇有才點信心了,便端起酒盅,春風滿面道:“恭喜二哥否極泰來,我敢打賭,二哥後年一定能得償所願!不然你讓我幹啥都行!”
“哈哈哈,承妹子吉言!”蘇有才登時就樂開了花,端起酒盅跟老闆娘輕碰一下。
燈前月下,美人敬酒,如花解語,令他久違地詩興大發,便端着酒盅,起身略一構思,便朗聲吟誦道:
“燈搖月影酒盈盅,
暖語春風入盞濃。
莫道青衫塵未洗, 來歲丹英滿路紅!”
“好一個‘莫道青衫塵未洗,來歲丹英滿路紅!’好詩,好詩……”老闆娘聽得心都醉了,纖手支頤,秋波盈盈道:“二哥真是才華橫溢,錦繡滿懷呀!令人敬佩得緊啊~~~”
“哈哈哈!”蘇有才聞言渾身骨子都輕了三兩,大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過是氣氛到了而已,這首詩也有妹子的功勞。”
“我最高興的還是,二哥終於又開始作詩了。”老闆娘如釋重負道:“你來店裡後,就沒再作過詩了。看來作詩還是跟讀書更配啊。”
“哦,是嗎?”蘇有才便笑道:“既然妹子這麼說,那我就重新把書本撿起來!”
“好啊好啊,這一杯恭喜二哥重拾學業。”老闆娘又斟一杯端起來,與蘇有才共飲,雙頰不知不覺暈染桃花……
“田田你吃飽了嗎?”蘇錄實在看不下去了。
“嗯。”田田也好尷尬,忙點點頭。
“走,我帶你散步去。”蘇錄便領着田田往外走。
“兒子,今天不上聲律課了?”蘇有才還沒忘了今晚留宿的理由。
“不上了,隨便上點別的吧。”蘇錄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中。
~~ 一夜無話。
翌日一早,盧知縣在朗朗讀書聲中醒來。
清心寡慾睡了一覺,起牀時他感覺下身鬆緩多了,不禁十分高興。
長隨扶着他在牀前踱兩步,見盧知縣不再走公鴨步了,忙道喜:“老爺這回好得真快!”
“是啊!”盧知縣點點頭,神態輕鬆道:“一是得感謝天降蘇錄,讓本官人逢喜事精神爽!”
“是。這人一高興病當然好得快……”長隨湊趣道。
“二嘛,也要感謝馬千戶送來的藥膏。”盧知縣輕咳一聲,坦誠道。
馬千戶乃成化年間砍過都掌蠻的老行伍,是不是跌打損傷,逃不過他的招子。
盧昭業昨天在道南堂裡忘乎所以,手舞足蹈,人家就看出來了,他根本就不是腰傷背傷,也不是任何肌肉傷,所以八九不離十是痔瘡……
馬千戶當時沒聲張,回去後取了老馬家秘製的痔瘡藥,讓蘇有金悄悄送進來。
蘇有金巧舌如簧,把這藥說得天上有地下沒,加上盧知縣被折磨得夜不能寐,便讓長隨給自己上了藥。
沒想到還真的好使!雖不說藥到病除,但也是立竿見影,大大緩解了痛苦!
這讓盧知縣對馬千戶的態度大爲改觀,便請他來一起共進早餐。
當馬千戶欣然而至,便見盧知縣居然站在廊下迎候自己。
不禁受寵若驚:“哎呀呀,使不得。縣尊還在病中呢。”
“昨日隱疾怠慢了,心裡甚是歉疚。”盧知縣跟換了個人似的,笑容可掬道:“幸得千戶大人大量,非但沒怪罪本縣,還承蒙贈藥,真是太感謝了。”
“好說好說,有道是十男九痔,我也有一樣的毛病,太理解了!”馬千戶大度一笑,小聲問道:“怎麼樣,現在感覺如何?”
“哎呀,好多了。”盧知縣如釋重負道:“馬兄的藥真神了!”
“那當然,這可是祖傳老方!萬金不易的!”馬千戶得意道:“待會我讓有金多送點過來,縣尊帶回去慢慢用。”
“多謝多謝。”盧知縣連聲道謝,請馬千戶入席道:“秋收在即,耽擱不得,本縣上午就要返程了。所以只能請千戶用個早餐。”
“什麼餐不重要,能跟縣尊坐一會兒就是極好的。”馬千戶笑着坐下,言語間還透着小小的埋怨。
盧知縣知道,他這是昨天的場子沒找回來,心裡頭不舒服。喝一口小米粥,便微笑道:“老兄不是要求副字嗎?”
“是是。”馬千戶高興道:“放心,潤筆費這塊肯定稱得上縣尊的身份!”
“潤筆費就免了,權當給兄臺賠罪了。”盧知縣擺擺手,笑道:“然後咱們就徹底掀篇如何?”
雖說文武互不統屬,但千戶所很多事情都由縣裡代管,雙方一旦有齟齬,配合上出了問題還是很麻煩的。
“沒有沒有,那都不算事兒,我壓根兒沒往心裡去。”馬千戶也擺手笑道。
盧知縣自然知道,這話得反着聽,便道:“就這麼定了,你想寫什麼字?”
~~ 早飯後,兩人移至書房。
長隨早已鋪好了宣紙磨好了墨,馬千戶立在書桌邊,欣賞盧知縣揮毫落筆。對方寫一個字他念一個字:
“二!郎!佳!釀!好字好字,個個又粗又壯!看着就給勁兒!”
“……”盧知縣握着狼毫筆的手都爆青筋了,一滴墨差點沒滴在紙上。
萬萬沒想到,自己練了十年的擘窠大字,居然得了‘又粗又壯’的評價……
而且‘二郎佳釀’是什麼玩意兒?哪怕寫個‘寧靜致遠’呢?他麼居然讓自己給他寫招牌! 哪有這麼求字的?!
要知道,求字是求字的價,寫招牌是寫招牌的價,兩者差了十倍不止呢!
坑爹呢這是! ps.後面的沒檢查完哈,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