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道南堂時,李奇宇看着垂頭喪氣的朱子和,安慰道:“你就知足吧,老父母都直接把我漏了……”
朱子和端詳着李奇宇好一會兒,才認出他是‘騏驥’的跟班,苦笑道:“我寧肯他也把我漏了。”
“唉……”二人齊聲長嘆,竟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感……
蘇錄則是驚疑不定。他不知道之前道南堂發生的事情,所以沒法理解那盧知縣,要把自己吞了的目光到底從何而來?
難道縣太爺好俊俏後生?蘇錄聽同窗說閒話時,也知道達官貴人的一些變態癖好,而且盧知縣還有些不好的風評……
不對呀,朱子和可比自己嫩。莫非因爲他有背景動不得?唉,弄不好就是這樣,我的總旗大伯還護不住他侄子呀……
雖然很可能是自己杞人憂天了,但這種事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保險起見,他決定趕緊離開書院。實在不行請兩天假,先確保無後股之憂再說……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便見錢山長快步追出來,把他拉到一旁道:“跟我走,縣太爺要單獨見見你!”
“啊?”蘇錄再少年老成,都被嚇了一跳。
“啊什麼啊,這是大好事!”錢山長拉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攀上縣太爺這高枝,你就要後路通暢了!”
蘇錄一聽一腦門子汗,使勁想把手抽回來道:“我不去。我還年輕,沒到那一步。”
“咋,不喜歡走後門?”錢山長問道。
“那不廢話嗎!”蘇錄有些着惱道:“我堂堂男兒,絕不爲了前程自毀清白!”
“唉……你這孩子還太年輕太天真了,不知道你此時唾棄的,可能是你一生唯一的機會。”錢山長語重心長道:“我年輕的時候也對走後門嗤之以鼻。後來才明白,走後門怎麼了?不走這條路,就沒法登堂入室懂嗎?”
“放下無謂的自尊,討好一下能決定你命運的人不丟人。”說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盧知縣都快愛死你了!千萬不要讓他失望……”
“這是光放下自尊的問題嗎?”蘇錄卻不爲所動道:“我蘇錄就是餓死,窮死,從烏蒙山上跳下去,也絕對不幹這種事!”
說完,轉身就走。
錢懷仁眼中閃過一抹欣賞,彷佛看到了年輕時倔強的自己,口中卻嘆氣道:“唉,有你後悔的時候。”
蘇錄頭也不回,擡手向他比了箇中指……可惜他看不懂。
“蘇錄,你幹嘛去?!”這時張硯秋見他遲遲不進去,也出來找人,正看到蘇錄轉身離去。
“先生。”聽到自己最尊敬的張先生叫,蘇錄乖乖站住。
“哎,這孩子以爲要去走後門,死活不肯進去。”錢懷仁嘆氣道。
“那是自然!”張先生聞言一臉驕傲道:“老夫教出來的學生,都有幾兩傲骨!”
說着又對蘇錄道:“放心,不是讓你走後門。是我把你的‘注音符號’轉呈給了盧知縣,他非常感興趣,叫你進去準備仔細問一下詳情。”
蘇錄這才明白自己誤會大了,登時老臉通紅,朝錢先生深深作揖道:“是弟子誤會山長的好意了,請山長治罪!”
幸虧錢先生看不懂他剛纔的手勢,還能和顏悅色道:“沒事,快進去吧。以後遇到事情稍微圓融一點,要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
“是,弟子謹記教誨。”蘇錄再次作揖,趕緊跟着張硯秋,來到道南堂的待客上房外。
卻見張硯秋在廊下站住了。
“先生不一起進去?”蘇錄問道。
“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張先生搖搖頭,板下臉道:“跟當官的說話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你要繼續折磨我嗎?”
“弟子不敢。”蘇錄忙道。
“快進去吧,記住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張先生揮揮手,示意他趕緊進去。
看着蘇錄通報後進入上房,他又不放心地站了好一會,聽到裡頭響起大笑聲,這才轉身離去了。
~~ 這會兒馬千戶和李百戶也離開了道南堂。
說實話,馬千戶今天挺鬱悶的,自己好歹是這方圓百里的龍頭老大,又跟縣裡互不統屬,卻用接待指揮大人的規格,出迎二十里、淨街置酒,絕對給足了他盧昭業面子! 可那盧知縣呢,卻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午宴他不去,晚宴還是讓尤幕友代爲出席。馬千戶好說歹說,都沒請動盧知縣賞光,只好怏怏而出……
“昨天他還挺給面子的呀。”一旁的李百戶也是一臉不解道:“酒席一請就去了,娛興的節目也只是推辭了一下……”
“看來是真傷着腰了。”馬千戶白他一眼道:“你搞那麼激烈幹什麼?”
“也沒有啊。”李百戶小聲道:“就是彈彈琴唱唱曲,文明得很……”
他是越說越心虛,今天那盧知縣對他的態度判若兩人。而且剛纔召見學子時,盧知縣跟誰都說了兩句,唯獨落了他家奇宇……
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這還用問嗎? 李百戶暗暗嘀咕,難不成,盧知縣的腰傷還真跟我有關?但他哪敢讓千戶大人知道這茬,不然那小心眼兒還不記恨自己一年? 正好看到蘇總旗候在清心門外,他趕忙岔開話題道:“哎,蘇兄,早聽說你侄子厲害,沒想到這麼厲害!”
馬千戶果然轉移了注意力,也對蘇有金大笑道:“有金啊,我還真是老眼昏花不識金鑲玉,上回怠慢令侄了!”
“啊?”蘇有金聽得一愣,忙問道:“秋哥兒幹啥了?”
二人便把剛纔在道南堂中的所見所聞,繪聲繪色講給蘇有金。
他們雖然一直在那兒陪坐,但根本沒人搭理。沒辦法,讀書人不待見武人,甚至都不歡迎他們進書院……
結果他們軍戶的子弟卻出盡了風頭,讓知縣都視若珍寶。兩位大人自然感覺臉上有光,也樂意添油加醋講出來,圖個嘴上痛快。
蘇有金聽得目瞪口呆,心裡早樂開了花,面上還一個勁兒假假道:“這孩子,也不知道收斂點兒。怎麼能搶同窗的風頭呢?等我回去好好說說他……”
“誇都來不及呢,還說!”李百戶大笑道:“我看你家真要出秀才了!”
馬千戶臨走前也笑呵呵道:“有金啊,回頭領蘇錄到家裡吃飯。”
“哎,好好。”蘇有金忙不迭點頭,卻沒跟着離開,因爲今天他的任務就是候在這裡,幫馬千戶隨時保持聯繫,及時交辦盧知縣的差遣……
還別覺得委屈,能站在這兒,正說明了他是千戶眼前的紅人!
~~ 蘇錄跟着長隨進入上房,便見那盧知縣換了道袍,趴在榻上,旁邊還坐着朱山長。
他這才徹底沒了後股之憂,深深作揖道:“晚生拜見老父母。”
“蘇錄!”盧知縣笑容可掬地招招手道:“來來,過來坐。”
“晚生不敢。”蘇錄忙道。
“縣尊讓你坐你就坐,不必拘謹。”朱琉微笑道:“方纔你也能感到,縣尊對你的賞識吧?”
“是,晚生深感惶恐,何德何能竟得老父母青眼?”蘇錄忙受寵若驚道。
“哈哈哈,小子不必自謙,對你青眼有加的,可不止本縣一人。”盧知縣笑道:“快坐下,仰着頭看你太難受。”
“是。”蘇錄這才擱一彎屁股,坐在山長對面的官帽椅上。
盧知縣又解釋道:“之所以趴着見你,是來的路上腰疾發作,不得不如此啊。”
“這正說明縣尊求才若渴呀。”朱琉私底下拍起馬屁來,甚至比錢懷仁還嫺熟。
“哈哈,嘶哈……”盧知縣剛要大笑,又戴上了痛苦面具,看來‘腰疾’真的很嚴重。
其實他下午都好一些了,但一陣得意忘形,站起來走來走去,結果就成了這樣子。
“聽了德嘉賢弟和張朋友講了很多你的事蹟,本縣甚爲感動。”待長隨給蘇錄上了茶之後,盧知縣便道:
“尤其是張朋友呈給本縣的那套……注音符號,簡直驚爲天人!不得不請你來討教一番。”
“老父母言重了,有甚事體、儘管下問,晚生定知無不言。”蘇錄忙道。
“這套方案真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盧知縣便好奇問道:“本縣不是懷疑你的能力,但這套注音符號實在是化繁爲簡,巧奪天工啊!”
“不是。”蘇錄搖搖頭,誠實道:“晚生只是起了個頭,還有後續大半工作是張先生幫我完成的。”
“哦?”盧知縣吃驚道:“那爲何張朋友爲何只字不提,此方案跟他有關呢?他可強調,這是你一個人的功勞。”
“是,昨天跟我通氣時他也是這麼說的。”朱琉點點頭。
“先生就是這樣,前幾日他熬了幾個通宵,幫我完成了這套注音方案,卻堅持不肯一同署名。”蘇錄感佩萬分道:“但這套注音方案,確確實實是我倆一起完成的!”
“好好,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師啊!”盧知縣讚不絕口道:“當先生的高風亮節,不與弟子爭名。當弟子的赤誠坦蕩,不忘師父恩義。”
說着還不忘誇朱琉一句道:“山長帶的好書院,書院裡的好師生啊。”
“受孔孟之教,學君子之道,這都是應有之義。”朱山長淡淡笑道,就像半年前那個叫囂‘我們不育人’的冷血山長,是別人一樣。
“好好,不愧是‘了翁遺脈’,育人更在育才前。”盧知縣又好誇了一通,這才問蘇錄道:
“小友你家裡是什麼情況?父親是做什麼的?聽說家境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