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最後一日
臘月十五,年終考,也是最後一次月課。
同時也是蘇錄在太平書院的最後一天了。
下一年他將同朱子和一起去瀘州的鶴山書院讀書。太平書院是鶴山書院的下院,山長本就可以推薦優秀的學生上去就讀。
只是人非聖賢,孰能無私?大部分時間,當山長的是不願把自己最好的學生送出去的,哪怕書院的上院也不成。
但朱琉偏偏這麼幹了,自然要被先生們痛罵。不過他反正要提桶跑路了,愛罵就罵去吧……
要是沒考中,又灰溜溜回來怎麼辦?到時候再說吧!
不過這個決定對蘇錄是有利的,張先生也支持他去瀘州,於是蘇錄就答應了。
所以今天這場考試,將是他在太平書院的最後一考了……
~~ 開考的雲板聲將蘇錄從離愁別緒中拉回,他把注意力全都轉移到了試卷上,以一種近似虔誠的心態,開始一筆一劃答卷。
做完了貼經墨義,蘇錄翻到了重頭戲——制藝。
這次的題目是——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此句出自大學開篇第三段,張先生第一堂課就講過。山長出這道題,也算是迴歸起點了,更是對這一年的總結。
看來臨別之際,山長也感性起來,不再作妖了。
但蘇錄審題發現,這道題的水平可不低。首先它是一道承上截下題,既要承接前文的義理……朱熹認爲,這一段是對開篇兩段話的總結;又要體現所截取的後兩句‘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的‘未顯之義’。
而且朱注還發揮說:‘明德爲本,新民爲末;知止爲始,能得爲終。本始在先,末終所後。’
又曰:‘明德、新民兩物而內外相對,故曰本末;知止、能得一事而首尾相因,故曰始終。’
所以看似普通的八個字,被賦予了這許多的意蘊。學生制藝時,不僅需要在短短几百字之內,把這些知識點照顧到,還要將其捏合爲一篇理氣貫通的文章,難度着實不小。
最後,經過一整年的學習,學生不該只停留在剛開學時看山是山的地步——學生在一開始學習大學時,是無法明其真意的,非得等到學完了中庸再回顧時,才能體會出聖人的微言大義。
所以文章不能像當初那樣浮於表面,而要深入淺出,闡明更高深的道理! 如果不能審出這三層要求,並一一完成,文章寫得再花團錦簇,也不合格。因此這算一道壓軸的綜合題了,作爲學年的總結確實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一番構思修改後,蘇錄換一隻狀態最好的毛筆,一絲不苟地謄抄在答題紙上。
謄抄完畢,仔細檢查無誤後,蘇錄擱下筆,輕籲口氣,擡頭望着書齋內。
從他坐的位置,不用轉頭便可將全班同窗一收眼底。
開學時除他之外有十九人,現在還有十五人。下半年,山長又出了兩次作妖的題目,所以又有兩位同窗提前離開了。
現在,也到了自己離開的時候了。
蘇錄心中涌起了強烈的不捨,張先生、衆同窗,還有這間講堂,都給他留下了無比美好的回憶……
能考進這間書院,真好。
~~ 雲板再度響起,下齋的最後一次考試結束了。
監考先生收卷離開後,同窗們呼啦一下圍到了蘇錄身旁,所有人臉上沒有放假的歡欣,只有萬分的不捨。
蘇錄也同樣滿心的不捨,與他們一一相擁話別。想到以後再也無法與義父朝夕見面,不少同學忍不住眼圈通紅,程萬舟更是泣不成聲,如喪考妣。
“咱們不是還要一起去吃送行酒嗎?”馬齋長安慰衆人道:“現在哭什麼哭?”
“就是,哥能去鶴山書院讀書,是大好事兒!”喬楓也朗聲笑道:“我們當初考太平書院,不也是這個目的嗎?”
“沒錯。”林之鴻重重點頭道:“哥你先行一步,明年我們在瀘州匯合!”
明年的全院前十名,也將按開學前公佈的政策,到鶴山書院去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
這次蘇錄和朱子和屬於特別推薦。但沒有人會覺得不公平,因爲兩人已經遙遙領先,餘者難以望其項背了,他們確實需要更高的挑戰了。
而且這倆怪物上去後,正好給他們空出倆名額來……
“好,那大家要繼續努力,爭取把前十名包圓了!”蘇錄便鼓勵衆人道:“我在瀘州踩好點兒等着你們!”
說着他伸出手,高聲道:“不見不散!”
“好,一言爲定!”同窗們也紛紛伸出胳膊,十六隻年輕的手緊緊搭在一起,異口同聲喊道:“不見不散!”
“好了好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咱們吃席去吧?”狂熱的吃席愛好者、幸運的太平鎮免單王,備受擁戴的省身齋長馬千里,招呼衆同窗道:“我把程萬堂他們四個也叫來了,別讓他們等太久!”
“太好了,不愧是齋長!”同窗們一聽說今天能全員到齊,全都十分高興。
“那當然,省身齋,一個都不能少!”馬齋長得意道。
不得不承認,省身齋能這麼團結,一靠義父以身作則、無私輔導,二就是靠馬齋長這份強大的凝聚力了……
同窗們書箱也不背,便簇擁着蘇錄往外走。
路過備課耳房時,蘇錄道:“你們先去鴻運樓,我跟先生道個別。”
“應該的。”同窗們深以爲然,蘇錄可是張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從開學第一天就給他吃小竈,一直開到了昨天。
雖然大夥不知道,後半年主要是坐而論道……
~~ 蘇錄走到備課耳房外,輕輕敲響了掉漆的木門。
“進來。”裡頭傳來張硯秋的聲音。
他這才整整衣襟,推門進去,恭敬行禮道:“先生。”
這樣的動作和對話,今年重複了三百次。
“就知道你會過來。”張硯秋從書桌後站起身,笑着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依依不捨地反覆打量,想將他的樣子牢牢記住。
口中卻道:“往後不會再有個笨先生,還得反過來向你請教了。鶴山書院的先生,水平可比我高多了,要是運氣好,還能碰上舉人教你呢。”
“但先生纔是我最重要的老師,誰也替代不了,”蘇錄眼圈微紅,帶着濃濃的鼻音道:“我永遠忘不了先生的言傳身教,還有師孃的焦切……”
“哈哈哈,後半句我是信的。就知道你忘不了師孃的手藝。”張硯秋大笑着一指桌上的雙層食盒道:“你師孃給你做了這許多,帶着去縣裡慢慢吃吧。”
“是,弟子回來時,一定登門拜謝師孃。”蘇錄感動地收下這份沉甸甸的心意。
按照約定,明天縣裡會來人,接蘇錄到合江去講注音,年也得在縣裡過了。
“先生爲什麼就不能一起去呢?”蘇錄已經跟張硯秋說了好多次,山長也勸過,但張先生就是不同意。
但他還想再努力一次,因爲他和山長都覺得,對張先生來說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
只要去了縣裡,幫縣太爺推行注音符號有功,盧知縣最起碼得給他在縣學謀個教職。
縣學教諭,得舉人或者歲貢出身,硬條件不夠應該沒辦法。但蘇錄打聽過了,之下的訓導是可以由老資格生員擔任的,且同樣是吏部任命的官員。
雖然訓導不入流品,卻是吃皇糧的正經官員。
而且不像教諭,還得經過銓選,訓導只需要知縣推薦,提學官認可後,吏部就會下任命。朱山長說,其實就是盧知縣一句話的事兒……
或者也可以憑藉教化之功,不必排隊挨貢,直接破格送去南監讀書,肄業後就是高貴的歲貢監生了,政治待遇上僅次於舉人。
而且歲貢生還可以參加吏部的銓選,擔任州縣佐貳,或者直接當上教諭……
雖然誰也不敢打保票,去了一定會怎麼樣。但是去了纔有機會,不去就不會有機會,這是一定的!
“這話你說過很多遍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希望分一部分功勞給爲師。”張先生卻依舊毫不動搖道:
“但我也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去縣裡有什麼意義?這麼簡單的拼音方案,你一個人還教不明白嗎?難道還需要配個先生在邊上指導你麼?也不怕讓人笑話?”
“不光是教授社學先生們,推廣注音符號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的。”蘇錄忙道。
“我知道。”張先生嘆了口氣道:“但跟官面上人打交道,就得折腰。下了鄉還得應酬,我不喜歡這樣。”
“先生,誰也不喜歡,但有的時候是必須的……”蘇錄輕聲道。
“我知道我知道。”張先生點點頭,輕按着蘇錄的肩膀道:“要是年輕時,不用你勸我也會主動去的。”
“但現在我年紀大了,既不想撇家舍業,去幾千裡外坐監,更不想往縣學鑽營……那裡完全沒法跟書院比,我豈能爲了一身綠袍,整日無所事事,還得忍受烏煙瘴氣?”張先生說完,笑容愈加清澈道:
“我就喜歡窩在這山溝溝裡教書,孩子們也需要我,所以這輩子都不想動了。你就原諒這個不思進取的先生吧……”
“是,先生。”蘇錄也知道人各有志。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以爲的對別人好,對別人卻可能是折磨。
他只是擔心,先生是因爲想成全自己,纔不肯去縣裡的……
但先生心意已定,自己再勉強他就屬於自以爲是了,只好放棄了勸說,深吸口氣躬身抱拳道:“臨別之際弟子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先生一定要答應。”
“講,太過分了我可不能答應。”張先生警惕道,唯恐他把自己套路去縣裡。
“請先生提前爲我賜字吧!”卻聽蘇錄請求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