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戶就是故意的,他堂堂五品千戶,同樣也是百里侯,昨天卻被落了那麼大的面子!不把場子找回來,手下人怎麼看他?他還怎麼在太平鎮上混?
當然也不能真得罪了盧知縣,收下‘二郎佳釀’四個字之後,他又奉上一個精緻的小酒罈。“這就是我們的二郎酒,縣尊務必嘗一嘗!”
“好好。”盧知縣敷衍地點點頭,長隨便伸手接過酒罈,誰知估錯了重量,差點沒摔地上。
“當心點兒,別看這點酒,六斤多呢。”馬千戶低喝一聲道。
盧知縣秒懂。
這是個一斤酒的小罈子,裡面的東西卻六斤多,當然不是酒了,而是白銀一百兩!
盧知縣臉上僵硬的笑容又生動起來,對馬千戶道:“瞧瞧,這是幹什麼?”
“一罈酒而已。”馬千戶擺擺手道:“縣尊又不拿我當朋友。”
“好好好,下不爲例。”盧知縣苦笑道。
“可不能下不爲例,而是要照此常例!”馬千戶卻笑道:“將來二郎酒賣到縣裡,還得大人多多關照。”
“好說好說,互相照應。”盧知縣也笑着點點頭,馬千戶是個上道的主,他願意跟上道的人打交道。
~~ 日上三竿時,盧知縣的儀仗離開了書院,馬千戶、朱山長等人自然要送行。蘇錄和馬千里作爲學子代表,也跟在送行的隊伍裡。
來到鎮上時,盧知縣落轎欣賞馬千戶安排的送行節目——酒神曲! “我們這裡多山少地,頗爲貧瘠,卻得天之賜,能出好酒!”馬千戶一本正經地介紹道:“本地百姓每年重陽下沙之際,就會唱起這首酒神曲,祈求酒神保佑,年年釀出好酒。”
“這樣啊……”盧知縣現在是聽到酒,就感覺又要被套路了,但是拿人家手短,也只能強笑着配合他表演了。
便硬擺出一臉期待道:“那就欣賞一下這酒神曲再上路。”
“好咧!”馬千戶一擺手。
於是滿臉皺紋的鄉村老樂師,仰脖吹響了嗩吶! 嗩吶一響,瞬間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三絃、牛皮鼓、銅鈸也次第奏響,蒼涼雄渾的氣氛,便籠罩了赤水河畔。
盧知縣雖然沒聽過這種曲調,依然被那粗糲卻極富生命力的樂聲牢牢吸引了。
尤其在這崇山峻嶺間的赤水河畔,山民演奏出來簡直就像他們的靈魂之音。
這時三十六名精赤着上身的漢子,排成六行六列,手捧着酒罈扯開沙啞的嗓子,低沉吼唱起來:
“九月九,釀新酒。”
好酒,出在咱的手。
好酒……”
這時嗩吶聲陡然拔高,漢子們的歌聲也高亢起來: “喝了咱的酒哇, 上下通氣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哇,
滋陰壯陽嘴不臭!”
到最後樂聲愈加激昂,歌聲更是狂放到沒邊兒!
“喝了咱的酒哇, 一人敢走殺虎口!
喝了咱的酒哇,
見了神仙不磕頭! 一四七三六九, 九九歸一跟我走! 好酒,好酒,好酒……”
聽完之後,盧知縣不禁暗笑自己多心,這是一首正經的酒號子,並沒有什麼幺蛾子。
也對,馬千戶好歹是五品朝廷命官,哪能當衆一點節操都不要?
只是這首歌實在太洗腦了。他不過聽了一遍,轎子都離開太平鎮老遠,那魔性的歌聲還不停在耳邊迴響。
“好酒,好酒,好酒……”
一旁的長隨更是不由自主地哼唱:“喝了咱的酒哇,見了神仙不磕頭……”
“別唱了!成何體統!”盧知縣低喝一聲:“送行的人還沒走呢!”
“哎哎,等他們走了小的再唱。”長隨趕緊閉嘴。
“就非唱不行嗎?”盧知縣無奈地瞥他一眼。
“忍不住啊,老爺。”長隨也很無奈。
馬千戶、朱琉一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又將盧知縣送到二十里外才停下。
“諸位請回吧。”長隨打起轎簾,盧知縣對衆人擺手道:“多謝盛情款待,此行滿載而歸!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本縣具酒以待,諸位去縣城一定要登門!”
“好好,縣尊也要常來啊!”送行衆人也紛紛邀約道。
“還來?”盧知縣一陣頭皮發麻,苦笑道:“來一趟可真不容易。”
“說起來也是荒謬,明明太平鎮和縣城有赤水河相連,卻只有冬天枯水期才能行船。”朱琉充分發揮在鄉舉人蔘政議政的權力,沉聲道:“不然咱們舟楫往來,雖百里若比鄰!”
“誰說不是呢?”盧知縣苦笑道:“我看過縣誌,洪武四年,朝廷曾經疏通過赤水河,當時兵船能從長江直抵二郎灘呢。”
“老父母說得太對了。”蘇有金昨天送藥,立了一腚之功,今天也有了說話的份兒。“卑職就是二郎灘的軍戶,我們祖上就是坐船,登陸二郎灘的。”
“那怎麼現在不能通航了呢?”朱琉問道。
“原因有很多,一是年深日久了,河畔常有危巖崩塌,以致‘開者復壅,通者仍塞’。”盧知縣不虧是個幹吏,對此瞭若指掌道:
“二是沿河山民世代以背鹽爲生,有民諺曰‘不望我兒當官坐府,只要能背一百四五!’他們大都認定,一旦赤水河恢復通航,陸地運鹽的活路就會消失……所以,常從懸崖頂上掀下巨木和石塊,不知害死了多少赤水河上的船家和客商……縣裡每年都要接好幾起這樣的無頭案子。”
“這還是一年只通航一季。可想而知要是全面疏通了,那些刁民能幹出什麼事兒來!”馬千戶苦笑道。
“是,到時候白天疏通,晚上就給你堵上。”李百戶附和道。
“還有最棘手的,赤水河段分屬一縣一司三衛,單獨疏通沒有任何意義,得由五家一起動手才行。”馬千戶最後道。
“難啊,太難了。”盧知縣馬上堵上話頭道:“五家分屬軍民漢夷,甚至還分屬兩個省,除非太祖在世,否則神仙也協調不了啊!”
“唉……”朱琉見自己剛一開口,兩位地方軍政長官便忙不迭擺困難,就知道這事兒徹底沒戲了。
看來想造福一下百姓也沒那麼容易啊,何況還有百姓不想讓你造福……
盧知縣最後把蘇錄叫到跟前,拉住他的手又叮囑了一番‘好好學習,年底再見。’
這纔在衆人的目送下乘轎遠去。李百戶將繼續率衆護送他一直到縣境。
~~ 接下來一個月,整個太平鎮的街頭巷尾,碼頭廟前,到處都有人在唱那首酒神曲! 而且跟那天給盧知縣唱的版本不太一樣,現在鎮上唱的詞兒是: ‘喝了二郎酒哇,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二郎酒哇,滋陰壯陽嘴不臭……”
雖不再是原先‘喝了咱的酒’,但洗腦效果卻是一樣的。一個月下來,鎮上的男女老少一開口,就會不由自主冒出一段‘九月九釀新酒’、‘喝了二郎酒……’
甚至連書院的學生都受了傳染,蘇錄聽李奇宇夜裡說夢話都在那唱‘好酒、好酒、好酒……’
讓他這個罪魁禍首感到十分抱歉,真沒想到感染自己童年的神曲,對大明的同胞也這麼有效……
所以他打死不敢承認,這首歌是自己搗鼓出來的,甚至同窗們罵二郎酒鋪天蓋地搞精神污染的時候,他還得跟着罵兩句。
~~ 但有一說一,效果是槓槓的。
這天晚上,飯後課前,乾孃告訴蘇錄,接受請柬,同意參加九月初五訂貨會的客商,已經整整排了十桌! “這麼多?!”蘇錄吃了一驚,一桌四位客商,竟然足足四十位! “我以爲這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能招來二十個就不錯了。”他不禁驚喜道。
“這話說的,我跟你娘搞勞什子‘地推’,從七月初一直推推推,推到現在,整整推了兩個月了,來四十人還多嗎?”蘇有才沒好氣道:“再說還不知道多少人,只是給個面子來坐坐,吃頓不花錢的酒席罷了。”
“確實也不能太樂觀。”老闆娘贊同道:“我們免費送酒的時候都很高興,也都對我們的酒評價很好,但真正提前下單的寥寥無幾。”
‘提前下單’是蘇錄搞出來的噱頭。如果客商願意,在沒有揭曉價格前就預訂,屆時將給予八折優惠! 而且不是預定,是預訂,屆時不想要了可以退訂金的那種。這並非什麼創新,而是這年月很常見的一種交易方式。
比如糧販和米鋪約好售米,米鋪會先支付一筆訂金給糧販。但因各種原因糧販沒收成米,就得把訂金退給米鋪,但也無需再承擔其他責任。
所以這純粹就是商人們心存疑慮。哪怕不會有什麼損失,也不願意提前下定。
“因爲大家做生意還是講個商譽的,一旦交了訂金,沒有特殊情況都會交易的。何況訂貨會當天同行雲集,誰也丟不起那人。”乾孃解釋道:
“再者,除了特別廉價的散酒,酒這東西顧客還是認舊不認新的,輕易不會換口味。所以大家有顧慮也是正常。”
“看來得出點狠招兒,打消一下大家的顧慮……”蘇錄沉吟道。
“最狠的招兒就是售價,沒有比物美價廉更有殺傷力的了!”老闆娘寬慰他道:“這倆月不管客商怎麼追問,我都不透露價格,一口咬死了當天揭曉,但保證驚喜,也算吊足了他們的胃口!”
“嗯。”蘇錄點點頭,看來訂貨會的結果,並非板上釘釘,反倒還挺有懸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