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錄聞言,心中一陣天人交戰。不知要不要跟知縣挑明家裡的情況,萬一他還記仇怎麼辦? 但轉眼他就想清了利害。就算盧昭業記仇,今天這個氣氛下,也是最適合掀篇的時候。
現在不說的話,紙裡包不住火,說不定將來就會爆雷。
便把心一橫,拱手沉聲道:“晚生家在二郎灘,家祖諱大成,原系永寧衛百戶。家父諱有才……”
說完卻見盧知縣面上毫無波瀾,顯然早就不記得這一茬了。
也是,縣裡每年要判幾百個案件,盧知縣哪能記得十年前的那個小案子? 兩族爭井,對兩族來說是天大的事情,但對一縣父母官來說,確實是小事一樁。
盧知縣又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讀書。
蘇錄便也據實答道:“家父是讀書人,晚生便是由家父開蒙。”
“哦?是嗎?”盧知縣饒有興趣問道:“名師才能出高徒,蘇朋友一定學養深厚,他曾在縣學還是州學?”
蘇錄心說俺爹只在‘族學’裡待過,便苦笑道:“家父學業坎坷,數次縣試都未曾得老父母青眼。”
“啊?哈哈……”盧知縣略略尷尬地笑道:“科場就是這樣,沒到你出頭之日就會困頓場屋,連年不利。下回再讓他試試,定能時來運轉。”
“是。”蘇錄忙應下,又奉上一記馬屁道:“家父雖然一直困頓科場,卻一直都說老父母最是公正不過。”
“當然了,本縣爲國選才,從來都秉承一顆公心。”盧知縣趕忙點頭,唯恐給蘇錄留下不好的印象。
“是,今年家兄頭回縣試,就高中第三,可見家父是對的。”蘇錄輕聲道。
“哦?”盧知縣略一尋思,這會對上號了:“你那兄長是不是叫蘇滿?”
“正是家兄。”蘇錄頷首道。
“唉,他可惜了,學問足夠中秀才的……”盧知縣嘆息道:“可惜沒入知州大人的法眼,徒呼奈何?”
說着他深深看一眼蘇錄道:“這也是本縣找你來的原因,我看過你的文章,驚才絕豔還在乃兄之上,但也要避免重蹈覆轍啊。”
“還請縣尊賜教。”蘇錄趕忙起身作揖,這正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這個嘛……”盧知縣終於不再兜圈子,便定定望着蘇錄,問道:“你可願叫本縣一聲……先生嗎?”
“啊?”蘇錄目瞪口呆,沒想到盧知縣的要求……居然這麼卑微。
他本以爲,盧知縣是要自己拜他爲師的,但沒想到對方只想當他的先生……
這裡頭的差別可大了去了。
因爲先生可以有很多個,比如蘇有才,張先生,祝先生乃至山長,都是他的先生。
但老師只能有一個。
蘇錄已非吳下阿蒙,知道在大明的士大夫圈子裡,‘老師’的稱謂不可隨意使用。因爲一旦確立師生關係,就形成了牢固的人身綁定。
比方科舉考試中的師生關係。被錄取的進士要拜主考官爲‘老師’,形成座師與門生的綁定關係,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弟子不能背叛老師,老師也不能對不起弟子。
所以在大明的官場上,師徒關係是帶有強烈的仕途依附性,實際上就是爲拜碼頭、收小弟,披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外衣。
而書院的先生只是教授知識,和學生並沒有形成綁定,所以不能被叫作老師。
回到蘇錄和盧知縣之間,如果今天盧知縣讓蘇錄拜師,蘇錄肯定也會答應。因爲對方手裡捏着他的前程。不答應的話,只要盧昭業在合江一天,他都休想考過縣試去……
蘇錄素來看重的是貞操不是節操。而且拜知縣爲師,可是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啊!對一個有奶便是孃的傢伙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
所以蘇錄有些錯愕,甚至還帶着幾分遺憾……
你開口讓我拜師啊!你不開口,怎麼知道我不會答應? 光拜個先生有什麼意思?隔靴搔癢,越搔越癢……
拜爲老師,乃至師父纔有用!給的條件足夠高,就是拜義父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朱琉和盧知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朱琉失笑搖頭卻不言語。
盧知縣便對蘇錄講起掏心窩的話道: “你是本縣難得一遇的神童,更可貴的是,還有一顆仁愛之心,本縣決意將你培養爲棟樑之材!但也正因如此,本縣纔不能拖累你啊!”
“老父母何出此言?”蘇錄忙問道。
“其實從私心講,本縣當然想收你爲徒,誰不想有個好弟子呢?”盧知縣一臉自傷道:“但是那樣對你太不利了。”
說着他自嘲一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本官是例監出身……當年實在考不上舉人了,又小有家資,一急眼就輸捐入了監,結果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被人恥笑到至今。”
“縣尊言重了。”朱琉這纔開口安慰道:“出身只代表過去,眼下你乃一縣正堂,威風八面,哪個敢恥笑你?哪個又有資格恥笑你?”
“像德嘉老弟這樣想的,其實只是少數。”盧知縣感激地一笑,嘆氣道:“別人肯定不會當面譏笑,但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們的確是瞧不起我,不會有錯的。”
說着他看向蘇錄道:“日後別人會無數次問起你的師承,每問一遍都像一記耳光抽在你的臉上,你願意這樣嗎?”
“晚生不在意。”蘇錄忙表態道:“隨他們怎麼說去,只要別真抽就行……”
“那是因爲你還沒有經歷,當然說得輕巧,但本縣既然對你寄予厚望,當然要替你將來考慮。”盧知縣又沉聲道:
“你可能不清楚,除了本縣能決定的縣試之外,之後每道關卡,都不是你悶頭讀書、單純考試就能通過的,還需要各方各面合力託舉。”
“是。”朱山長頷首附和道:“舉業從來不只是學業那麼簡單。”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灌輸給蘇錄的。
“靠本縣最多能把你送進院試,但一省提學大宗師,絕對不會賣我個小小知縣面子。”盧知縣苦笑一聲道:“相反,人家是清流,本縣是濁流,清濁不合流。你若有本縣這個老師,大宗師是決計不會取你的。”
“不是說院試會糊名嗎?”蘇錄輕聲問道。
“哈哈哈。”盧知縣和朱琉相視而笑,後者道:“你還小,不知道世道的險惡。”
“規矩再嚴,也是由人來執行的。只要有人,就有的是辦法。”這話由盧昭業這位一縣之長道來,顯得特別有說服力。
“我不是說大宗師都徇私舞弊,人家是前途遠大的清流官員,愛惜名聲遠過於錢財,你想送錢人家都不收。”
“但是在保證基本公平的基礎上,還是有些人情要照顧到的。”朱琉接茬道:“大宗師也不是孤家寡人,都有同門同鄉同窗一大堆,這都是在所難免的。”
“就算閱卷結束擬定了名單,大宗師還隨時可能做出調整,比如爲了自己的清譽,將我這種雜途濁流的弟子剔出名單,換上清流家的子弟,比如德嘉賢弟的子侄。”盧知縣苦笑道: “這都在大宗師職權範圍之內,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做,誰也不會多說什麼。”
“但這不公平。”蘇錄低聲道。
“那又怎樣?人家是‘兩榜進士清流官,百無禁忌老虎班’,自然可以權衡情與理。哪怕稍微逾矩,沒人說他們不是,也沒人會參他們,反而還會誇他們有擔當,不拘泥成法呢。”盧知縣怨念道: “而像本縣這樣的濁流官,稍微越線一點,天都要塌下來了。當然我們也沒機會當大宗師……”
“所以將來一定要考上進士再做官啊!千萬不要學我,要像你們山長一樣有志氣,十年考不上也不參加大挑!”盧知縣又叮囑道。
“就沒有必要拿我舉例了吧……”朱琉不禁苦笑道:“不過確實,還是進士做官來得爽利,舉人監生爲官,確實諸多限制,讓人不快。”
“終於承認了吧?哈哈!”盧知縣沒笑幾聲,卻又嘶嘶倒吸冷氣。說完他又問蘇錄一遍道:“該說不該說的,都跟你說了這麼多。我再問你一遍,你願意拜本縣爲先生麼?”
“晚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蘇錄滿臉感動道:“但老父母如此設身處地爲學生着想,晚生銘感五內,心裡已經將老父母視爲老師了!”
“學生不在乎區區嘲諷,我一定會把那些人的臉,狠狠打回去!給老父母出氣!”說着他一揖到底,萬分誠懇地請求道:
“所以,還是懇請老父母,將晚生不吝收列門牆之下吧!”
蘇錄這反應,大出盧朱兩人意料。
朱琉聞言,有些意外地望向蘇錄,一時沒搞清他爲什麼執意要拜師。
但朱山長段位擺在那裡,轉眼就明白了——這纔是唯一的正確解!
道理並不複雜。
因爲盧知縣不收蘇錄爲徒的原因,是擔心自己學歷不夠拖累他。
如果蘇錄痛快答應,就說明他認同盧知縣的觀點,覺得盧知縣會拖累自己。
這樣一來,就算是盧知縣主動不讓他拜師,事後回過味兒來,心裡也難免疙疙瘩瘩。
所以蘇錄纔會擺出一副更想拜師的架勢。這樣並不會改變最後的結果,但就算只是做做樣子,盧知縣心裡便不會有疙瘩了…… wωw_ ttKan_ C ○
這一點很重要,因爲心無芥蒂,方能長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