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的喪儀按部就班,然而更讓人擔心的是王氏和李暉,王氏已經幾天水米未進了,每天清醒着就哭,哭累了就睡。
宮人們磕頭勸哀求也不聽,只欲跟着兒子一同去,高氏見此情此景,忙派人請了新陽縣主入宮陪伴。
另外她又安排了十六個妃妾分作四班每日服侍皇后,李暉那裡則是請了老永安侯和諸親王入宮服侍。
即使是再多的良言苦勸,李暉和王氏依舊無法減輕悲痛,一個在宣微殿,一個在延英殿,夫妻倆從兒子去後就再沒碰過面。
李暉無力安慰妻子,王氏也顧不上丈夫,兒子的薨歿,對他們是痛徹心扉的打擊,特別是王氏,大郎就是她的眼珠子,如今人沒了,她連活下去的希望都沒了。
後廷妃妾和新陽縣主急的團團轉,卻毫無辦法。
所有人都知道,對於王氏來說,兒子和丈夫就是她最重要的人,如今兒子去了,能夠安慰她的只有丈夫了,可現在李暉也閉門不出,這可如何是好!
大明宮的氣氛一日比一日消沉,高氏忙完了宮務,還要服侍皇后,每日累的連飯都吃不下,短短數日就瘦了一圈。
蓁娘囑咐宮人們照顧好孩子,自己每日早出晚歸守在宣微殿裡,看着皇后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神情,她無法忍受了。
她想要改變現狀,卻不知從何做起,直到聽新陽縣主摟着皇后哭嚷道:陛下不吃不喝,你也不吃不喝,你們是皇帝皇后,怎麼如此不負責啊……
蓁娘聽得止不住眼淚,爲人母,十月懷胎的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他跟自己是骨血相連,驟然失去,這份哀痛心傷終身無法痊癒。
她能深切的體會到皇后的感受,深思熟慮了整整一晚,第二日,她帶着侍女去了延英殿……
蓁娘知道這個決定會引來一片非議,但入宮這麼些年,無論李暉還是王氏,他們都給過自己恩惠,就算是從今以後被冷待,她也要做這件事。
……
延英殿裡的郎君們見聽見韓修儀來後,紛紛退了出去避嫌,吳敏見着蓁娘大驚,待知道她的來意後,雖不抱什麼希望,卻也因爲找不到辦法了,只能將就請蓁娘試一試。
他親自引了蓁娘入內室,踏進門轉過屏風撩起帷簾,看着榻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蓁孃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她不敢置信,往日丰神俊朗的李暉如今瘦的只有一把骨頭,他毫無生氣的坐在榻上,眼神空洞的看着窗外。
他像是一座冰山一般散發着冷漠,把所有的關心都隔絕在外,無人可靠近,無人可融化。
“阿郎……”
蓁娘哽咽着,再也忍不住了,奔過去跪在腳踏上握着他的手痛哭出聲。
“阿郎,你怎麼成這樣了……”
“你來了……”李暉眼也沒眨,輕飄飄的開口道。
聽着他嘶啞的嗓音,蓁娘淚眼模糊的擡頭,“阿郎,若是崇康皇后看見你這個樣子,她該多難受……”
李暉面無表情毫無動容,想來這些日子,他已經聽過太多這樣的話了。
蓁娘擦去眼淚,忍住心裡的難過,捧着他的雙手勸慰道:“我們都明白你心裡的傷痛,誰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
“可是阿郎,你不僅是一個父親,你更是一個皇帝,你是一個丈夫,國家需要你這個皇帝,皇后殿下需要你這個丈夫!”
“你不能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若是有什麼事,你的國家,你的臣子,你的妻妾兒女該怎麼辦!”
李暉緩緩低下頭,冰冷的目光充滿紅血絲,怨氣翻騰的看着蓁娘,這樣的他讓蓁娘有些害怕。
對視片刻後,他心裡的怒氣再也忍不住了,幾乎是失去理智的推開蓁娘。
他厲聲咆哮着:“我是皇帝沒錯,可現在我的兒子沒了,我連傷心都不可以嗎?”
蓁娘跌坐在地,手肘磕在地上鑽心的疼,李暉從來都是一個溫柔的人,對她別說是如此暴躁,就連高聲說話也沒有過。
她有瞬間的傷心,可一擡頭看見李暉憤怒悲傷的眼睛,她就什麼也不在意了……
蓁娘爬到他的身邊,鼓足勇氣對他道:“你爲了這個位置犧牲太多了,奴知道大郎的薨歿對你來說是一個打擊,可這何嘗不是對皇后的打擊,她已經幾天水米未進了……”
“阿郎,你只看見了自己的悲痛,爲什麼不回頭看看在你的身後,還有那麼多人都在傷心,你就是我們的主心骨,你若是不振作起來,讓我們怎麼辦?”
李暉握着拳緊緊抿着脣不說話,他做出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任憑蓁娘如何勸說,都一概不理。
蓁娘把頭埋在他的膝上,哭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去的人倒走的乾淨,只留下活着的人痛不欲生……”
“可再艱難,我們既然還活着,就是咬着牙也得過下去,人生在世,唯有責任二字最過沉重……”
屋裡寂靜無聲,光陰都彷彿凝固了,只有地上窗棱格子的陰影在慢慢的變換着形態,提醒着時光的流逝。
蓁娘默默看着李暉,李暉則看着香爐,一坐一跪像兩尊石像。
許久之後,蓁娘伸手試探性的擁住他,李暉這次沒有掙開,好半晌,他嘶啞的嗓音響起,“你說,這是不是報應,我毫不留情的殺了那麼多人,包括我的親兄弟親侄子……”
“所以老天爺在懲罰我,他也毫不留情的帶走了我的大郎……”
“不是的!”蓁娘使勁搖頭,“不是這樣的,阿郎,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沒有任何過錯,我們安穩的生活都是因爲你爲我們遮風擋雨!”
她緊緊抓住李暉的雙臂,堅定的告訴他:“齊王所做的一切是咎由自取,他目無法紀禍亂朝綱,這是他應有的下場,至於大郎,他聰慧敏銳,禮賢下士,只是天妒英才……”
李暉乾澀已久的眼睛流下淚來,他似是囈語似是自責道:“大郎去之前,半昏半醒的躺在我的懷裡……”
“我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也許是他聽見了,嘴裡說着什麼,我湊近,聽見他說,你們好好的……”
蓁娘聞言嗚咽出聲,親眼看着心愛的兒子在自己懷裡停止呼吸,那時候的李暉,心中該承受了多重的悲痛……
蓁娘後悔懊惱,她纔是最自私的那個人,看似苦口婆心的開解他,其實是逼着他再一次揭開傷疤,再一次體驗那種剔骨削肉的痛苦。
“阿郎……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住的道歉,李暉的背佝僂着,他用手撐着額頭,眉頭緊鎖,神情痛苦不堪,“十七娘,我的大郎不在了,他口口聲聲說着要替父分憂,眨眼卻丟下我和他母親,就這麼離開了……”
……
第二日,李暉出現在朝會上,他如今的模樣讓朝臣們紛紛上言保重龍體,在議政之前,他親自給兒子定了諡號,並提筆寫下悼文:“皇太子李綺,朕之嫡長子,天授元年生於東宮光天殿,聰明貴重,氣宇不凡,天授七年,皇考親冊爲漢中郡王,景宏元年,朕冊之爲皇太子以正國本。”
“太子純孝至善,謙遜仁德,朕甚愛之,然天不假年,嗚呼哀哉,薨於景宏四年,朕心之痛,猶如千刀萬剮,仁慈哲行曰懷,浚達有德曰宣,今太子諡爲‘懷宣’,令禮部、太常寺、太史局一同主持舉哀、入殮之事。”
“太子棺槨暫停於咸陽殯宮,命太史局尋利方地段,爲太子修建攢堂,並特恩號墓爲陵,景宏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只是這麼一段話,足以可見李暉對長子薨歿的悲傷之情,他也毫不掩飾的表達了對兒子的喜愛。
這之後,李暉還下令以帝王規格爲兒子修建陵寢,甚至還要求工部先暫停自己陵寢的修建,爲人父的哀痛憐惜,蒼天可鑑。
蓁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話對李暉起了作用,但她相信,就算她沒有說那些話,李暉依然能振作起來。
從太宗皇帝和崇康皇后的薨逝,然後經歷奪儲的腥風血雨,他骨子裡就沒有被打倒這個詞,她一直都這麼認爲。
大郎出殯那天,李暉和王氏親自帶領百官宗室妃妾去了咸陽,也是自兒子離去後,夫妻倆第一次相擁而泣,那場面聞者傷心見着流淚。
今年的新年冷冷清清,皇子公主們爲兄長守制還戴着孝,李暉和皇后更是見不得熱鬧的場面,所以只在清輝閣辦了場家宴就結束了。
直到出殯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了,蓁娘依然無心出門走動,乾脆裁了布給孩子們做衣裳。
正是孩子長身體的年紀,隔上幾個月就要做新衣,幸好是皇子公主,不然擱在普通人家,小的撿大的衣裳穿,也就過去了。
門外宮人報惠氏來了,蓁娘忙起身迎接,進屋後拉着她坐下,“這還不到吃飯的時間呢,你蹭飯蹭早了……”
見惠氏的笑容有些勉強,蓁娘有些疑惑,“你想說什麼?”
惠氏欲言又止,然後道:“你可知,現在宮裡有些不好的流言……是關於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好累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