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川王府裡,醫者把完脈收回手,捻着鬍鬚沉吟片刻,拱手對李淳業道:“稟大王,王妃的身體健朗,從脈象上看是沒有問題的……”
“剛纔這位嬤嬤也說了,王妃這幾年的月事十分規律,既然是這樣,大王與王妃遲遲未有孩子,只是時機未到……”
曹芳蕤滿臉尷尬的整理好袖子,恰好李淳業也看了過來,兩人都有些無語。
那醫着覺着此時的氣氛不太好,又說了些成婚幾年後纔有孩子的夫婦,隱晦的勸二人不要着急,水到自然渠成。
他還猶豫着要不要給陵川王把把脈,不過不等他開口,曹芳蕤客氣笑道:“有勞了,正好你也來了,不知有沒有緩解手臂痠疼的藥膏,大王這兩日常練習射箭……”
那醫者一聽就明白了,王府裡怎麼會沒有普普通通的藥膏,陵川王妃這是暗示他,陵川王不需要把脈。
他雖然是奉韓修儀之命而來,但也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人家既說不用,自己也樂得裝糊塗,他便點頭,轉身從藥匣子裡拿出一個瓷罐遞給宋嬤嬤。
曹芳蕤很滿意他這個態度,叫了家令來好生送了出去。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李淳業與曹芳蕤面面相覷,然後‘撲哧’一聲笑起來,李淳業無奈的搖頭,“阿姨太操心了……”
曹芳蕤低頭捏着披帛,臉上的好笑淡了些,“是我不好,這麼久肚子也不見有動靜……”
“這怎麼能怪你……”
李淳業目光溫和的看着她,柔聲安慰道:“懷孕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咱們倆都有份,興許就是別人說的那樣,孩子跟咱們的緣分還未到。”
曹芳蕤一向不是個愛哭的人,但聽見丈夫這番話,她的眼淚怎麼也憋不住,洶涌而出,先是無聲的哽咽,然後變成抽泣,“是我不好……讓阿姨失望,也讓你失望了……”
“如今這個情形,我……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
她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歉意以眼淚表達出來,哭的涕淚橫流,再也無法保持端莊優雅的儀態。
李淳業慌忙繞過去摟住妻子,輕拍着她的背道:“別哭別哭,芳蕤,這不是你的錯,我們還年輕,會有孩子的~”
“你看袁國公與夫人成婚十年後,才生下長子,老天爺不會這麼殘忍的,他不會讓我們等十年,你要放寬心,或許哪一天就有消息了~”
曹芳蕤依偎在丈夫懷裡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這兩年以來她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先是丈夫被降爵,然後面臨着李淳茜和裴氏的婚事。
生下一個嫡子對陵川王府來說意味着什麼她比誰都清楚,可每月一次的葵水都讓她的心重重的跌落在深潭裡。
如果丈夫和婆婆責備她還好,偏偏他們都安慰自己,對自己反而更好了……
這讓曹芳蕤的愧疚之情愈發重了。
宋嬤嬤在一旁悄悄的抹眼淚,服侍曹芳蕤不算久,但她一個做下人的,是衷心敬佩這位年輕的主母,知書達理、溫柔純善,而且冰雪聰明,小小年紀就是一幅水晶心腸。
對上不媚對下不欺,這麼好的人命怎麼就這麼坎坷呢!
不知曹芳蕤哭了多久,她頭腦昏昏沉沉的,身體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了,雙眼無神的望着某處,李淳業十分心疼,哄着餵了她一碗水,又把她抱去榻上睡下。
他坐在榻邊親手擰了帕子給曹芳蕤擦臉,動作溫柔而細緻,曹芳蕤紅腫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臉,眼淚又出來了。
李淳業親暱的責備道:“不許哭了,哭多了眼睛會疼!”
曹芳蕤淚光點點看着他不說話,這是李淳業第二次見到妻子這種柔弱無助的模樣。
第一次是他因爲降爵的事,口不擇言的傷害了關心自己的曹芳蕤,又拉不下臉去請她原諒,最後還是她哭了一場,兩人才和好,而且感情也更進了一步。
李淳業滿眼憐惜的低頭親吻妻子的臉頰,柔聲道:“睡一覺好不好?我就在旁邊守着你~”
“會耽誤你的事嗎?”曹芳蕤嘶啞着嗓子帶着濃濃的鼻音開了口,表情十分忐忑。
“沒事~”李淳業笑眯眯的搖頭,“今天一天我都陪着你~”
“等你睡醒了我們出府去轉轉好不好?東市有一家胡人做的羊肉烤餅,剛出鍋時咬起來無比酥脆,等涼一些嚼着又有韌勁,再配一碗羊骨蘿蔔湯,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小聲絮叨着那些吃過的美食,說的人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曹芳蕤看着他俊逸的臉心裡也暖暖的,她撒着嬌道:“不想吃羊肉……”
“這樣啊……”李淳業想了想,又道:“那去逸仙樓吧!他們家做的豆腐宴最是一絕,吃這個好不好?”
“嗯~”曹芳蕤抿着笑點頭,紅紅的鼻頭和微腫的眼皮在瑩白的臉上看着有幾分可愛,其實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做什麼,她都覺得好。
李淳業給她掖好被角,撫上她的頭髮,柔聲道:“快睡吧……”
顧七娘站在靜姝院的一潭小巧的水池邊,看着在夕陽照射下合上了花瓣的芙蕖,表情冷漠,眼中無神。
侍女彩屏擔憂的站在一旁看着她,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上午娘子興沖沖的去給大王送新做的衣裳,卻得知大王在正院陪着王妃。
娘子有些不高興,悶悶不樂的回來了,然而剛吃過午飯,下人們都在說,大王帶着王妃出門去了,輕車簡行,看樣子他們不是去走親戚,只是出去逛逛。
這話傳到娘子耳朵裡後,她什麼話也沒有,只是生生掰斷了一把楠木梳。
接着就是坐在水邊,到現在都有兩個多時辰了,彩屏是顧七娘的陪嫁侍女,從來便知她的性子,多疑且敏感,自從嫁進王府後,她的心情就跟着大王而變化。
大王來了靜姝院,她滿心滿眼只有大王,連送他出門都要在門邊站許久。
大王若是不來,她倒也還好,只是長夜寂寞,偶爾發出一兩句消極之話。
但當她冷着臉一天也不理人時,就代表大王和王妃又傳出了什麼琴瑟和鳴、恩恩愛愛的小道消息了。
彩屏嘆氣的就是這一點,娘子太計較這事了,她雖然比王妃先入府,可王妃是妻她是妾,娘子總想着與王妃一爭高下,卻忽視了自己的身份。
王妃做任何事都是名正言順,大王在正院陪了她半晌,可沒人敢說一句不是,若換了娘子,恐怕人人都罵她是紅顏禍水了……
如今眼瞧着大王與王妃的感情日益加深,娘子也被大王忽視了一些,但總的來說,沒有下人敢爲難靜姝院的人。
大王對娘子還有情分,在彩屏看來,如今王妃遲遲未有身孕,娘子便該去討好她一些,若王妃心一軟,去求了韓夫人撤了避子湯,若娘子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會如現在這般喜怒無常了。
太陽落下山去,彩屏輕聲道:“娘子,外面蚊蟲多,咱們還是進屋去吧!”
顧七娘好似沒聽見一般,保持着一個姿勢動也不動,彩屏見狀,便苦口婆心的勸了起來,顧七娘聽得‘孩子’二字,眼珠子總算是動了。
她緩緩側過頭,直勾勾的看着在芙蕖旁遊動的鯉魚,大周習俗,家中若有孩子出生,便會豎起鯉魚旗,以祈盼孩子平安康健……
“再過半個月……是我的生辰對吧……”
彩屏愣了一瞬,不明白她什麼意思,不過還是點頭道:“是啊,娘子的生辰也快到了,不知今年大王會送你什麼呢!”
她故意把話題往開心的事情上說,娘子每年生辰,大王都會送她賀禮。
不是那些庸俗的金銀珠寶,而是他用心準備的小東西,去年送的就是一架小巧的玉罄,大王親自爲娘子擊了一曲,把娘子感動的眼淚汪汪。
然而顧七娘並沒有如彩屏所願有所觸動,她對此毫無反應,而是微微的點了點頭,彷彿自言自語道:“這一次,三嫂會來看我吧……”
彩屏模模糊糊聽了一耳朵,覺得有些奇怪,每年娘子生辰,大王都會允許顧家人來看娘子,雖不是正經親戚,但大王不忍娘子難過,顧家人來了還是有一口水喝。
通常來看娘子的就是顧家三娘子,但娘子爲什麼要強調這一次?
彩屏百思不得其解,但半個月後,她就明白了。
生辰那日,曹芳蕤賞了一桌酒席,又賞了兩貫錢、六匹錦緞、一筐新鮮的棗子。
而李淳業送的是一幅自己親手描繪的畫,畫中景色正是靜姝院的花木。
顧七娘高高興興的接了,但彩屏眼尖的發現,她彷彿心裡有什麼事,那笑容也帶着些許恍惚,直到下午,顧三娘子穿着一身新衣,帶着大包小包的賀禮上門來。
曹芳蕤身爲正妻是不可能出面接待妾侍的孃家人,她也未表現出什麼不悅,只是讓人帶了顧七娘去前院的一個廂房,讓她姑嫂二人可以見上一面。
相比起顧家其他人,顧七娘對這位三嫂並沒有那麼厭惡,在自己受到嫡母的苛待時,她也曾悄悄的安慰過自己。
二人在榻上坐定,顧七娘便讓彩屏去門外守着,不許任何人靠近,彩屏‘唉唉’應了,便退了出去。
眼見門已經關上,顧七娘語氣平靜道:“三嫂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來。”
不是疑問,事實上,她對顧家的事並不怎麼感興趣,只是現在她身在王府,那個烏煙瘴氣的顧府裡,她還是需要一個能支持自己的人。
顧三娘子湊近顧七娘,壓抑着興奮低聲道:“你阿兄近來頗受重用,很多事情都能獨當一面了……”
言下之意混的還不錯。
顧七娘擰眉:“阿兄在漕運,那裡龍蛇混雜,能撈着好處的位置都有人,阿兄也就撿撿芝麻,怎麼會有發財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封建禮教講究嫡庶尊卑,嫡子的繼承權就是他父母都不能輕易剝奪的,比如公卿之家沒有嫡出繼承人,很有可能皇帝都會直接收回爵位,以庶充嫡是件很嚴重的事。
李老二和李老三都是庶出,所以他們都希望搶先對方生下嫡子,因爲嫡子的分量更重一些,也就更能得到老爸的喜歡,朝臣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