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暉聽得暗暗點頭,眼中充滿讚賞,面上卻不顯,六郎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侃侃而談道:“如今林將軍對吐蕃嚴防死守,若御史參溫王,恐怕會讓他分心~”
“事情鬧開來,阿耶也沒了顏面,最好的辦法就是派人去溫州見二叔父一面,爭取在御史參奏之前讓他親自下令處置了茅家,再帶着全家回京請罪!”
“只要御史知道茅家之禍與溫王府無關,也會寬容諒解,父親再敲一棒子給顆甜棗,一來世人都知道父親的親弟弟雖是親王之爵,可也不敢徇私枉法……”
“二來不光是二叔父,其他宗室也會引以爲戒,不敢再心存僥倖!”
“如此一舉兩得,阿耶覺得如何?”
六郎舒了口氣,小心翼翼的打量父親的表情,李暉點點頭,先是表揚了一番,然後提出了新的問題:“你這個辦法是基於我會原諒溫王的前提下提出來的,可我要是不原諒溫王呢?”
“你也知道都是姓李,有些事只能睜隻眼閉隻眼,如今藉着這個機會殺雞儆猴,豈不更妙?”
六郎聽罷就搖頭,“不會!阿耶不會不原諒二叔父的!”
“是因爲林常玉嗎?”李暉十分好奇。
“不是!”六郎撇嘴,“林將軍從軍數十年,雖說阿耶登基有他相助,可這些年來,他常年南征北戰遠離朝堂,被污衊中傷不下百次,可你對他依舊信任!”
“那一年林將軍因爲殺了七千俘虜一事差點被翰林院大學士和國子監學生的唾沫淹了,阿耶卻龍顏大怒,說,‘你們可憐那些俘虜,誰可憐邊境百姓’!”
“就是這番話,林將軍把吐蕃打的跪地求饒,他深知能走到今天是阿耶給與他的支持,在戰場上往往是身先士卒,受過無數次的傷,他得的是阿耶的恩惠、拿的是朝廷的俸祿,與溫王何干?”
“就算要處置溫王,他還敢造反不成!”
六郎說這話的時候,眉眼上挑盡顯威儀,李暉彷彿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他愛都來不及,哪裡還會爲‘造反’兩個字不悅~“你分析的不錯,接着說!”
六郎狡黠一笑:“好吧~”
“說了那麼多,我覺得阿耶會原諒二叔父,就因爲那個探子。”
“何意?”
“當初父親與三叔奪嫡,可以說是血流成河,固然父親最後贏了,但飽受驚嚇的宗室和世家如驚弓之鳥,二叔父於阿耶登基有功,他又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在那個時候,阿耶對他多方優待,就是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仁德……”
“而今天下人心所向,阿耶拿二叔父做儆猴的雞,恐怕讓人議論紛紛,再說了,阿耶的心狠手辣只給敵人,對二叔父,你不會處置的~”
“所以那個探子,不光是監視,還是對二叔父的保護,對吧?”
李暉沉默了片刻,沒有什麼表示,他沉沉的嘆了口氣,舉起手準備拍兒子的肩,卻在中途屈指敲了下六郎的頭。
“哎呀!”六郎疼的五官都皺起來了。
李暉忍不住笑道:“那心狠手辣可不是什麼好詞,敢這麼說你老子!”
六郎親暱的拉着父親的袖子道:“正是因爲我知道阿耶不會生氣纔敢說的嘛!”
父子相處比尋常百姓人家還親熱,讓一旁伺候的吳敏心情十分複雜。
看來這人的心啊,就沒有不偏的,燕王要是看見這一幕,恐怕得問自己是不是親生的……
說笑了一會兒,李暉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問六郎,“那如果是你的兄弟犯了錯,你會怎麼辦呢?”
六郎的眼皮敏感的抽了一下,他摸不清父親問這話是何意,但見他態度很隨意,心裡也沒什麼底,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李暉故意激他:“你從小就被兄姐們寵愛着長大,性格又這麼大方,什麼都願意與人分享,就是不知你遇到這種事,會不會睜隻眼閉隻眼~”
“那得看什麼事!”六郎脫口而出,待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他懊惱的捏了下手心,見父親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只能硬着頭皮道:“若是小事,敲打一番放過也就罷了……”
“若是動搖到江山的穩固、國家的安危、百姓的生死,那就不是我想包庇就包庇的……”
“那……要是他被人矇蔽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但他悔過了,也有很多人爲他求情呢?”
六郎努嘴,“犯了錯就是犯了錯,被不被人矇蔽有什麼差別?”
“阿耶也說了是不可饒恕的大錯,國法處置就是了,只要與家人無關,都可以酌情解決~”
李暉又問:“你放過了他的妻兒,要是那孩子長大了準備報仇呢?”
“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從一開始,我就不會讓罪人之子有報仇的可能,花街柳巷、飛鷹走狗,要消磨一個人的意志,多的是辦法……”
看着六郎那稍顯冷酷的側臉,李暉心中是說不出的欣慰,也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心。
他端起茶盞給兒子:“好了,說了這麼久你也渴了,先喝點水,然後回去吧,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你阿姨,知道嗎?”
六郎的確口渴了,接過茶盞‘咕咚咕咚’就是大半下了肚,然後用袖子抹了把嘴,道:“兒子知道輕重,此事非同尋常,傳了出去會引起軒然大波,阿耶放心吧!”
李暉把碗放下,似是意有所指嘆道:“阿耶最放心的就是你了~”
六郎身子一僵,然後起身行了個禮,恭敬道:“那阿耶也別累着自己,兒子先行告退!”
“去吧!”李暉目光溫和的看着他點點頭。
六郎是心事重重的離開了飛霜殿,他知道在父親喜愛自己,但也從沒想到過有可能入主東宮。
那個位置太高了,即使他是皇子,也不敢擡頭奢望,更重要的是,他也沒有那種野心。
但父親今日的話如一塊巨石投進了水裡,砸起的水花差點把他拍倒。
他不是長子,也不是嫡子,今年才十四歲,無論是哪一方面都沒有展示出能成爲儲君的本事,父親爲什麼要說那些話……
如果父親的態度被外人知曉,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先不說旁人會如何看待他這顆冷鍋裡爆出來的熱栗子,單就想到阿姨和兄嫂姊妹的愕然,他都難受的慌。
六郎回到自己的院子,呆呆的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有宮人見着他面色凝重的能滴出水來,忙上前詢問何事。
六郎緩緩搖頭,一言不發,那宮人有些疑惑,郎君對他們這些下人從沒有擺過臉色,今日這般定是事出有因,想了想,便提出建議:“郎君,那會兒你離開後,二公主準備邀你一同去燕王府別莊,聽說你去見陛下後就說算了,反正這會兒天還早,要不你去瞧瞧?”
六郎聞言心思一動,阿兄的別莊離得不遠,騎馬的話也就一刻鐘,此刻他的頭腦一團糟,不如就去看看……
說走就走,六郎帶着兩個侍從騎着馬出了宮去,他不是外人,進門後一路上下人們都熱情的行禮問安,六郎不住點頭示意。
從二門進去,穿過一道夾牆就進了花園,還沒見到人影就聽進裡面傳來的陣陣笑聲,那是二姐的聲音……
“……當初寄奴在阿姨的肚子裡時,我嚇得可不輕,還以爲阿姨吃胖了,見她端碗就擔心的不得了,怕她長胖了不好看,阿耶會不喜歡的,結果阿姨才告訴我,肚子裡是小寶寶~哈哈哈哈~”
一陣哈哈大笑傳來,六郎頓了頓腳步,便聽見阿兄揶揄道:“你還好意思說,寄奴七個月的時候,阿姨專門囑咐膳房給他做了開葷的雞蛋羹,你看他吃得香也吵着要吃,口水都差點滴進碗裡~”
話音才落,他眼角餘光就瞥見了弟弟的身影,忙露出笑容朗聲打招呼:“小六來了,快過來坐!”
丹娘笑眯眯的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六郎斂去眼裡的複雜,咧嘴笑起來,挨個的行禮問好。
其他人都坦然受了禮,只有鄒麟侷促的站了起來,論起來他是姐夫,不必給小舅子行禮,可六郎身份比他高,還是該行禮。
丹娘還未出言,六郎已經向鄒麟拱手作了一揖,“姐夫!”
神態落落大方,滿是尊敬,鄒麟的心情跟喝了熱茶一樣舒服,他也笑呵呵的回了個禮,倆人一左一右的挨着丹娘坐下。
曹芳蕤很是喜歡這個小叔子,忙吩咐下人去端他愛喝的果汁來,六郎也不推辭,誠意滿滿的道謝。
李淳業看着弟弟親熱道:“下午父親傳了你去,還以爲你不來呢~”
六郎不像平時那樣順着他的話開玩笑,而是訕訕的咧嘴笑,語氣乾巴巴的回道:“反正閒着沒事……”
丹娘沒有注意到這些,她抓着弟弟問:“對了,阿耶叫你去所爲何事?”
“……詢問功課……”六郎道。
丹娘猜也是這樣,不過看弟弟有些反常的安靜,她又道:“是不是哪裡回答的不好阿耶訓你了?”
“你別怕,以前阿兄就是天天捱罵,你看他也好好的,別擔心~”
“是啊是啊!”桃桃跟着點頭。
說話就說話,還非要帶上自己,李淳業又好氣又好笑:“合着我丟過的臉你們都替我記着呢!逢人就顯擺是不是?”
“可不是~”丹娘得意的輕哼,大家都笑了起來。
六郎微微鬆了口氣,暫時把心裡那些沉重的問題放下,閒話了片刻,李淳業問弟弟:“小六,如今宮裡都在說你的騎術和箭術了得,正巧我得了一把好弓,你展示給我們看看好不好?”